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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起床的感覺都很奇妙,或者應該說,不必罩著呼吸器、四肢能夠自由活動的感覺,對現在的殺手海莫而言,是件似曾相識卻又新奇的事。

海莫下了床,刷牙就能刷上三分鐘,還不包含擠牙膏和漱口的時間;無論季節,即使是嚴冬,也總是用冷水洗臉。

「必須這樣才有清醒的感覺。」他總這樣說。

早餐有蘋果、蘑菇炒蛋、水煮德式白香腸、朋友送的自製橘子果醬和土司。海莫拿著小刀將蘑菇切丁時,忍不住將小刀當成鉛筆似的在指縫間翻耍;如果客廳牆上的飛鏢標靶此刻掛在廚房裡,他說不定會將小刀射到靶上,不過很可能無法命中紅心。

射飛刀的技巧和射飛鏢不太一樣,比較像是投擲斧頭,不是海莫的專長。

削蘋果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將蘋果塊雕刻成小白兔的形狀,留下部分果皮讓兔耳紅得明顯,然後兀自欣賞,暗暗覺得有點好笑。

從前的海莫絕不會做這些事。懶得做。早餐通常是買份火腿乳酪三明治配咖啡,邊開車邊解決;如果在家吃,那也是事先買好的麵包配濾掛包沖出來的咖啡。午晚餐時間在家的可能性很低,所以也都是外食,最好的狀況是能在總部的餐廳吃份三分熟牛排。最差呢?大概就是直接跳過不吃吧。

現在海莫會自己磨豆子,以及用細嘴壺手沖咖啡了。他最喜歡的是巴西某個小莊園的日曬豆,中焙、磨得偏細,水滾後打開壺蓋,約40秒後再開始沖。

不過今天不想喝咖啡。海莫回房間拿那個裝有茶葉的牛皮紙包,泡了一壺青茶。

出院時主治醫生送的茶葉。海莫邊吃早餐邊想,也許該買個茶罐來裝。

 

這兩天,海莫吃完早餐後,就出門練習開車。出院之後,所有行動中恢復得最差的就是駕駛,醫生說那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因為海莫三個月前就是在開車掩護隊友逃亡時,被敵車從兩側夾擊,最後被硬擠翻進大河裡。

那時是受國際殺手協會之託,和另外十名殺手組隊到中國重慶出任務,結果有一人被收買──套用某個成員的說法,是「感受到了人民幣的香氣」。總之,任務是成功的,六個擊殺對象都死亡、下載機密資料的硬碟也安然無虞;在海莫掩護之下,大家都成功逃生,只有一名成員在後續過程脫隊行動,不幸陣亡。

海莫摔進水裡時,頭部和手部都受了傷,有數秒鐘失去意識,恍然之中從車裡自行逃生,但無力游到岸邊,隨波漂流,然後卡在河岸石隙間;好在隊友憑著他身上的發信器找到位置,那時他已泡在水裡五小時,全身多處骨折,呼吸很困難。

為了把重傷的海莫運回總部,其中四名隊友開車將他送到越南,從越南搭船出海,接著由組織派出的直升機將他們接到印尼,再從印尼搭私人醫療飛機返回總部所在的地區。

就是在醫療飛機上遇到那名醫生的。海莫不太記得初見的場景,整個飛行過程他幾乎都在發燒和恍惚之間度過;搭接駁車抵達總部後,躺在擔架上被推進總部,眼前搖晃的燈光忽遠忽近,弄得他頭暈。他伸手想擋住光線,但頂多只能舉起右前臂,看起來大概很像蠢蠢地在跟誰打招呼。

然後有隻手掌伸到他眼前,遮住了凌亂又刺眼的光。

「沒事,回家囉。」醫生的聲音這樣說著,同時間有另一隻手將他的右手按下。可能是因為正在發燒,海莫覺得按住他的那隻手有點涼。

他沒有抵抗,也沒有反駁。

醫生,我沒有家。雖然很想這樣說,但真的已經沒力氣開口。

 

海莫住在市內,但不是市中心;以地鐵線來說,大約再過三站才會到郊區。從車庫出來後,車流不算多,但三十公尺後轉彎便進入大馬路。白天練習還算安全,若是夜間,海莫有時會覺得周遭流動的車燈又使他頭昏,有點想吐,不過還可以忍耐。

有時候開車開到一半,醫生會傳訊息來,問他是否乖乖休息,或者又勉強自己去練習開車或體能訓練。

他知道這不代表醫生非常關心他,因為醫生只會在值班期間的空檔詢問他;但這也不代表醫生是在做例行公事,因為總部沒有規定主治醫生要在病人出院後持續追蹤。

在組織總部的醫學中心躺了一個月,住院復健一個月,海莫一個月前出院。或許是吃慣了醫學中心準備的營養餐,加上出院前營養師和醫生的千叮萬囑,海莫回到家後,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隨便度過吃飯時間。

如果在外面閒晃還沒關係,但在家裡,總覺得想吃些有溫度的食物。把食物好好放在盤子上,人好好坐著,無論是要坐在小餐桌前或是客廳小茶几前,慢慢品嘗食物的味道。

海莫的廚藝普通,也不太會用什麼複雜的烹煮和調味方式,因此,不能說是在品嘗食物的美味,而是在感受這些食物會如何修復自己。

既然要修復,就得先知道哪些地方受損。

「你要懂得去感覺自己需要什麼。等你熟練之後,你才會開始感覺自己有家,或者開始建立自己的家。」

這是某一天海莫因為復健不順利而不想吃晚餐,營養餐被原封不動送回去後,營養師來和他聊天時說的話。營養師陪他聊到了深夜,他還聽營養師打電話跟妻子說會晚點回去,以及安撫小女兒先去睡覺的話語。

營養師離開沒多久,海莫就睡著了,但睡得不好,中途醒來覺得餓,就難以再入眠;輾轉反側的過程還遇上醫生來巡房,趕緊裝睡。

那時海莫的一些殺手技能已經恢復,能夠從洗衣精或香水味道判斷是哪個醫生。淡淡的綠茶香氣和金合歡花香,來的正是他的主治醫生。

醫生似乎一眼就識破他沒睡著,在病床附近坐下;過了幾分鐘,醫生一直不走,海莫只好睜開眼,望向醫生,露出無辜又困惑的目光。

「餓嗎?」醫生問。

「好餓,好想吃漢堡。」

「吃什麼漢堡。不是跟你說要吃營養一點嗎?」醫生一面說著,從口袋拿出兩小包起司餅乾遞給海莫。

「這叫營養?」

「沒東西了,將就一下。」

「怎麼還不下班?」

「臨時被叫來動手術。」

醫生看著海莫撕開餅乾包裝紙,開始啃餅乾,於是倒來半杯水,等海莫吃完,把包裝紙收走,水給海莫。

海莫沒把水喝完,就把杯子放到病床邊的櫃子上,醫生也沒意見。

「睡吧。明天營養餐都要吃完。」

海莫笑了笑,沒回話。醫生臨走前這句話讓他想起營養師哄女兒先去睡覺的語氣。

很久沒聽到這種語氣,一個晚上就聽了兩次,奇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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