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九點了。這個時間點動手的話,還趕得上看十點首播的影集季中完結。只是要殺的目標人一直不出現,著實令人感到煩躁。

雖說執行任務前要保持心平氣和,這對我的搭檔來說有點太難,畢竟這一集關係到他最愛的角色存活,據他描述,這個角色是他無趣生活的精神寄託。就連我也很想知道,那個角色究竟能不能活下去。

如果那角色死了,我可能得和他拆夥。要是這傢伙變得更陰晴不定,我可受不了。

不過,以這部影集專愛吊人胃口的收視策略來評估,很有可能要到下半季才能確定那角色是否真的死了。

整個劇組都被下了封口令,所以也無法從演員合約來推斷劇情發展。

無論如何,眼前最迫切的是目標人還不快點從公司大樓滾出來。如果我搭檔按捺不住,潛入那棟大樓下手,那可就麻煩了。

我最喜歡的歌手也正在裡面開會啊。到時候會不會演變成我阻止我搭檔誤傷無辜呢?

好煩。

順帶一提,我是殺手冷鋒,我搭檔叫殺手熱帶低壓。

大家通常只叫他低壓啦。

 

低壓會那麼喜歡那個角色,是因為那角色簡直就是按照他的幻想情人編寫而成的,符合程度高到讓人不禁猜想「其實你就是編劇吧」,每當其他人這樣說的時候,低壓就會回答,如果他是編劇,他一定把自己編入戲裡,和那個角色湊一對。

低壓從沒談過戀愛。現實中的真人,她看不上眼。低壓也沒像部份新世代人那樣愛上動漫角色,那外型對他而言太失真。物理性上而言,他畢竟還是喜歡貨真價實的人體。

低壓自認沒有性別,他無法用男性或女性來定義自己,他覺得自己兩者皆非,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個人類。

這一點我倒是很有共鳴。冷鋒和熱帶低壓都是大氣活動,當然沒有性別囉。

因此我們成了搭檔。最初不是這樣的,但因為沒人能適應我們這種具有氣象特質的人,於是我們就成了一組。

不知不覺就步入第七年,也迎接傳說中的七年之癢考驗,雖然我們不是夫妻。

剛和低壓成為搭檔沒多久,立刻就興起解約的念頭。

主要是風格實在差很多,我喜歡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工作,所以通常搭大眾運輸,手法也以下毒、窒息、割喉這類不會製造太大噪音的方式為主。

低壓卻總是很高調,時常開著他的奧迪出任務,配合對象使用不同槍種,偶爾還挑選有特殊刻紋的子彈。如果不是用槍,就是做假車禍、假跳樓這種肯定會弄得髒兮兮並留下痕跡的計劃。

還有,低壓的前置作業是做得很不錯,但那種轟轟烈烈的手法畢竟太容易出現意外,導致我們常常得中途變更步驟、花更多力氣善後;低壓的心情又難以預測,吃到難吃的食物會不悅、天氣太潮濕則會使他陰沉,錯過影集或電台節目更會極度暴躁。

起初覺得壓力很大,但是在看過幾個委託人的反應之後,讓我逐漸對低壓改觀。

似乎越是慘烈的死法,委託人就越開心;如果媒體有報導出來,很多委託人更是會帶著冷笑提起播報內容。

那並不是稱心如意的冷笑,而是空虛又痛苦的冷笑。他們會先笑,然後開始哭泣。

這種時候,低壓忽然就不像執行任務時那樣瘋癲驕狂。他會很悠哉地看著委託人哭,點杯飲料來喝,然後推薦委託人去旅行,比我還要有耐心。我很討厭等人哭,只想公事公辦,把事情交代完、清點尾款後就和委託人道別,從此應該不會再相見。

而「售後服務」做得如此完美的低壓,除了尾款之外,經常能額外收到一筆可觀的小費,或是委託人最終選擇不帶走的紀念品,例如首飾或藝術創作。

收到小費時,低壓會和我均分;如果是紀念品就不一定,低壓會視他對委託人或目標人的好感度,決定要不要保留那件物品。如果他和我都不想要,我們就跟組織裡的典當組換現金再平分。

其實低壓可以不要跟我分享的。那時我常常思考,如果是我,大概不會這麼慷慨。不過反正我從來沒收到小費過。

但低壓不是為了委託人,才選擇用那種不易善後的手法。他是為了目標人。

他說,無論是什麼人,不明不白地死掉都很冤枉,因此需要一個「儀式」。子彈上刻的銘文是儀式,被車撞飛到橋下是儀式,從高樓後仰墜下也是儀式。

在目標人死亡那一刻,委託人的怨恨或許不會結束,但目標人的思緒確實從我們所生存的空間裡終結了。為了紀念那份曾經存在過的意志,低壓給予「儀式」。

「不要把『儀式』這個詞想得太崇高。你打電動時畫面上出現『Game Over』也是一種儀式,讓你知道你前面的努力都白費。」

當我聽了低壓的說明而覺得有點感動時,他冷不防用這句話摧毀了我的感慨。

誤以為低壓也有善解人意的時刻,是我想太多。

 

低壓常推薦哭泣的委託人去羅馬。去特萊維噴泉許個願,吃吃冰淇淋,去萬神殿裡坐坐,再去喝杯咖啡,去看看夕陽映照競技場,晚餐記得要配紅酒,餐後一定要來份甜點。低壓說羅馬的步調能讓人重新展開生活節奏,無論快慢、無論振奮或無奈。

但羅馬不是低壓最愛的旅遊地。低壓最喜歡威尼斯,每年一定去參加面具嘉年華。低壓身材修長,輪廓俊秀,穿上多層次的裝扮服飾、戴上面具,可說是雌雄莫辨。這一點,在平常出任務時也很有優勢,何況他還學過變聲技巧,一般人根本無法辨識他的各種身份。

藏在面具之下的人,對低壓來說,就像影劇裡的角色一樣,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是最能讓他產生情感的狀態。一旦拿下面具就結束了,低壓對對方產生的好感會煙消雲散。

這麼多年來,只有一個例外。那是五年前,低壓第四次去威尼斯的時候遇見的人。低壓那回旅行,原本應該順便執行一個獨立任務,但是卻沒有完成。不是失敗,而是連出手都沒有,這在低壓殺手生涯中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據說那是個說話音調很可愛、反應很機靈的女生,戴了一張遮住眼鼻的半臉面具。低壓看見她在小偷試圖拉開她包包拉鍊時,頭也不回就精準擒拿住小偷,將小偷的手反折到背後。她對小偷說教兩句,類似「這麼年輕,還是去找點正事做吧」之類的話,就放走了小偷。

低壓在嘉年華上全程默默專注觀察她,害自己差點淪為其他竊賊的受害者。而那女子全程都沒有拿下面具,直到進入飯店電梯。

低壓沒有跟蹤她進電梯,只是遠遠望著她進入飯店,透過飯店大廳的透明玻璃看著電梯門關上,且不曾再去尋找她。

女子和低壓要殺的目標人,剛好住在同一間飯店。低壓原本計劃隔天深夜要下手,卻沒有執行。目標人在第三天一早成功退房,離開威尼斯前往米蘭,低壓甚至也沒進行追殺補救。

低壓發現女子和目標人住同一間飯店時,就決定放棄這次任務了。在嘉年華活動時,他聽見女子和朋友討論旅行日程;她們一夥人似乎是從羅馬一路向北,進行了一趟義大利名城之旅,最後一站就是米蘭。

低壓說,不想讓她的旅行回憶和死亡事件沾上邊。

在我看來這有點蠢。首先,目標人雖然在某個國家是小有名氣的網紅,不過他的死亡新聞應該不會鬧多大,女子說不定根本不會注意到;其次,低壓可以選擇用不那麼驚悚的低調手法完成任務,雖然不是他的風格,但他絕對有那點程度的技術;最後,就算女子注意到了這個死亡消息,未來忘記的機率也很高,畢竟只是個素昧平生的人剛好在自己旅遊時死了。

女子的旅行回憶可能會和死亡事件沾上邊,這完全只是低壓一廂情願的想法。

低壓反駁,無論女子有沒有注意到,或者會不會忘記,他都不想挑她還在義大利時執行這項任務。

我還記得,低壓這番回答讓我忽然啞口無言。低壓似乎真的……喜歡上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了?

其實以殺手分辨長相的能力,半臉面具並不足以掩蓋五官特徵。之後在威尼斯的那幾天,如果再碰見那名女子,低壓應該是可以認出她來的;但低壓說,那幾天他都避免看人臉,專心欣賞風景和吃美食。

「你連她的照片都沒有拍嗎?戴著面具的,一張都沒有?」我逼問當時正在看影集的低壓。

低壓搖頭:「我已經記住了。」

「萬一哪天你得了失憶症或失智症──」

「到那時,我大概也不會記得我曾經遇見她。」

「也對。」

「不過以防萬一,如果我記得我遇見過,但想不起來她的臉或聲音──麻煩你,」低壓指著電視,他最愛的那個角色正好在說話,「提醒我,她笑起來的下半張臉、還有聲音語調,和這個角色心情好的時候有點像。」

「……那萬一我也得了失憶症或失智症?」

低壓勉強將視線移到我身上,打量了三秒才吐出一句話:「難以想像。」

「死亡和疾病是不分對象的。」

「那我們就趁還能賺的時候多賺點吧。在身心失能前先找好看護,我可不想照顧你。」

「我也不想。」

 

雖然是五年前的對話,每當我想起低壓說很難想像我失憶或失智時,臉上那個混和了荒謬和苦惱的煩躁訕笑表情,總覺得莫名有意思。

因此,我再次決定繼續和殺手熱帶低壓搭檔,看在他很會賺小費的份上。

「出來了。」低壓咬牙切齒地看著唱片公司大樓前一名穿花西裝的中年男子。

耶,現在時間,九點十五分。來得及看季中完結了!

我和低壓互望,我知道他心裡也發出了和我一樣的歡呼。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