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看來,是個不錯的結局啊。」畫家對不知何時已靠坐在床邊的鏡說道。

「不。」鏡淡漠低聲回答。「師父死了。」

「……」

「大幅消耗體力,對師父原本就是個負擔。當時是深夜,氣溫很低,而且雖然離開水裡,但因為全身都濕了,冷得令人受不了。小艇上沒有任何可以保暖的東西,師父就在我面前慢慢死去。說是慢慢,其實也用不了幾分鐘的時間。簡單來說,是我害死她;當然了,所有人都會叫我不要太自責,說那是師父的選擇,選擇去阻止我,直到最後一刻也選擇去說服我。但我心裡很明白,就是我害死的,這一點絕對沒得質疑。對我而言,活著變成更痛苦的事。帶著這個罪孽和歉疚,比從前更加痛苦。」

「那麼,沒有再嘗試自殺,也是因為歉疚嗎?」

「不是。是因為生氣。」

「生氣?」

「氣師父讓我活了下來,氣她讓我覺得對她有所虧欠,氣她用那麼戲謔的方式說好奇我會怎麼死。她明明知道我活著也很難快樂,卻讓我活著,而自己用那種可笑的方式離開,讓我在組織裡更抬不起頭來。她讓我的死亡會變成一個大笑話,如果我再次自殺而且成功,我的死完全無法代表我的痛苦,只能代表愚蠢、沒抗壓性、不知長進。」

「妳在乎這些嗎?在乎別人怎麼看妳的死?」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鏡側頭凝視畫家。「唯獨我的抑鬱和痛苦,不想要被忽視、不想被貶低。」

鏡說完就將頭轉向另一邊,兀自輕輕嘆了一口氣。畫家只能看見鏡的後腦勺,還有她因為嘆氣而消沉下去的肩膀。

「所以,妳成了這樣的殺手。」畫家開口。「妳重視每個人的痛苦,逼自己看著那些人──看著我們的痛苦,因為妳能夠理解。」

鏡沒有回答。

「我不覺得妳是因為生氣才沒有再自殺。」畫家說。

「是嗎?」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但我覺得,妳憐憫了那個沒死成而背負自責的妳自己。妳不甘心,因為無論是自殺或活下去,妳都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很抱歉這麼說──但是妳給了自己的生命第二次機會,來證明這一點。」

「不是我給的機會。」

「無論誰給的,妳都接受了。」

鏡妥協似地又嘆了一口氣。

「可以這麼說吧。師父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讓我選擇──繼續下去。」

「說了什麼?」

「她說,」鏡微微瞄向畫家。「『要原諒這個無法跟上妳的世界』,還有……『原諒無法和這個世界契合的妳自己。』」

「嗯……」

「我對世界和人類都很嚴格。作為殺手,我既不能、也不會去干涉委託人的意願和生活。就算我認為他們其實不需要選擇自殺、活著還有其他可能性,我也無法提供什麼協助。說到底,每個人都孤獨地活著;過得好或不好,是運氣的差別。直到現在,我和我的世界也還不是磨合得很好,但我打算繼續試試看,抱持著這種旁人也許覺得很無謂的悲觀、自責,自我憐憫地活著。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但歡樂的生活,肯定不是我所想要的。我不認為那樣的世界是真實的。」

畫家有點悲傷地對鏡笑著。悲傷中充滿憐憫和無奈,似乎還有疲憊。

「雖然我不完全否定歡樂的生活,而且我想要那樣的生活,但是我想──妳說的是對的。抱持那種奢望的我,太天真了。」

「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車禍復原之後會畫出比以前更多悲傷的事物?」

「我想過,但我想不出答案。唯一的可能是,那些情緒原本就存在、那些畫面我曾經看過,只是以前的我基於某些原因,選擇忽視、選擇不去觸碰。經歷了身體傷患又遺忘了一切的我,沒有那些顧慮,所以傾洩而出。」

「妳厭惡這種感覺嗎?」

「不。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繼續描繪這些被認為是陰暗負面的事物。我只是──沒有力氣再撐下去。沒有人能懂的這些故事,我再怎麼努力去呈現,又有什麼用呢?」

「妳──」

鏡猶豫了幾秒,注意到畫家平靜地等待她,才像是要給自己信心一般點點頭。「妳的畫,對我們這種人──對我們這種每天都在接觸『死亡』的人來說,也許會很有幫助。已經死過一次的妳,或許不適合原來的世界,但說不定可以在我們的世界試試看。」

畫家似乎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她盯著鏡,直到鏡因為空氣裡有些尷尬的沉默而不得不觀察她的表情時,畫家才從鏡探詢的視線裡驗證了猜想。

「妳要我活下去?」

「我希望妳能再試一次。」

「……」

「我不想殺妳。這是直到剛剛我才願意對自己承認的想法,並不是欺騙妳。要對妳實行的任務計畫,確實已經規劃好了。我只是在回憶過程中一再強烈感覺到……如果要死,妳可以從現在生活的世界裡死去,轉而活在──我們的世界裡,不需要我動手奪走妳的生命。這,是我此刻認為最適合的計畫方案。」

「但是,我已經簽了合約了。」畫家低語道。

「合約條件是Prepaid。傭金沒付完,就不算數。」鏡說。「天還沒亮,這一夜就還沒過。如果妳決定撤銷合約,天亮前下床。沒有收完傭金,我沒有理由執行任務。」

畫家翻了個身,看向窗簾外依舊陰暗的幽影,睜大眼思索著。

鏡沒再說話,伸直雙腿、雙手環在胸前,把頭後仰放在床上並且閉上眼睛,一付打算睡了的模樣。

約莫三分鐘後,鏡感覺到畫家坐起身,輕輕挪動身子,從床尾下床。

但出乎鏡意料的是,腿上忽然傳來了重量。她睜開眼,看見畫家把她的大腿當成枕頭,背對她瑟縮身子側躺著。

「現在幾點?」畫家問。

鏡舉起左手看看錶,銀色指針在漆黑裡浮著幽暗的光。「剛過五點。」

「如果是在夏天,就已經天亮了。」

「是啊。但是現在,夜才剛過一半。」

「我毀約,要收違約金嗎?」

「已經收了一半的傭金,不還妳就是了。」

「我要睡了。」

「睡吧。」鏡從床上將被子拉來,蓋在畫家身上。「不過醒來時可能會脖子痠痛喔。」

「那都是妳害的。」

鏡聞言,勾起一抹畫家沒看見的微笑。

 

在敝組織總部主建築一樓,有一處寬闊寧靜的藝術廳。最初,這裡只是個通往後花園的冰冷大廳。自從組織同意在這裡掛上幾幅畫之後,這座大廳才逐漸有了生氣;那些畫都出自殺手鏡所引薦的畫家之筆,不知為何,莫名地讓人感到莊嚴和平靜。敝組織的殺手多數沒有特定宗教信仰,但他們都說,大廳展示的這些畫,令他們稍微能體會人們去教堂或神社時的心境;任務失敗、執行了不太符合心意的工作時,殺手們就來這裡走逛、發呆。

後來,在這位畫家協助規劃之下,這座大廳正式成為藝術展示空間,多了一些外面尋來的作品,但還是以畫家的畫作最受歡迎。這些創作是可以出售的,由於有些作品相當熱門,最後還衍生出每一季開辦競價會。

沒什麼人知道畫家和殺手鏡的淵源。稍微和鏡熟識一點的人只知道,大約從畫家出現後,鏡再也沒收過「吻」或「過夜」作為傭金。

眾人也摸不透她們是否在交往。兩人的事業心似乎都很重,而且鏡常要出差,兩人聚少離多。不過據說每當鏡不是去執行標準的「送葬」類型任務,而是接受委託人挑戰時,畫家總是因為擔心而夜不成寐,所以畫作產量特別高。

 

 

 

---The End---

============================================================

Late Merry Christmas and early Happy New Year to al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