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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之前,開車是海莫的興趣之一,沒任務時就愛開車四處晃,上山下海,很少下車欣賞風景,純粹車上觀光。他的車有點老了,但因為每次出一週以上的任務前就會送去總部保養,零件完好,外觀光鮮,沒有什麼行駛困難的路,只有駕駛座上的人日漸耗損。

出院那天,海莫自己開車回家。主治醫生沒有多問,先前的聊天裡醫生早已知道海莫沒有搭檔,也沒有其他保持往來的家人。他自幼父母離異,由母親帶大,原本關係良好,但母親極力反對他當殺手,為此與他斷絕關係。海莫當上殺手後就被調到總部所在的國家,和妹妹仍有聯繫,偶爾透過視訊聊聊近況。海莫會寄錢給妹妹,要她專心念完醫學院,好好照顧媽媽。

至於海莫為什麼不請朋友來接送,醫生似乎無意關注。「朋友」在殺手界屬於私密話題,有些朋友不是圈內人,有些朋友正在出任務,還有些朋友已經殉職了。如果還不熟,最好慢慢抽絲剝繭找答案。

車子放在總部器械維修部,醫生陪海莫去取車,在海莫上車前送了包茶葉給海莫。密封的茶葉包像個小磚塊,放在牛皮紙袋裡,沒有多餘的包裝,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就是在出院回家的路上,海莫發現隧道裡的照明燈和車燈讓他感到不適。從總部到他的住處,共會經過三個隧道,最後一個將近兩公里長。通過最長的隧道後,海莫不得不在路肩暫停,下車到護欄旁乾嘔了一番。

忍住暈眩和想要掉頭回總部找醫生詢問的想法,海莫用最低限速慢慢開回家,冒了一路冷汗,一到家就癱軟在沙發上。家裡的溫度和隧道口前幾乎一樣陰冷,也都吞吐著空洞的氣息,彷彿會將人吸入,化為幽暗的一分子。

傍晚時海莫才清醒過來,想去沖個澡,然後看看家裡還剩什麼吃的。他記得家裡應該還有幾包泡麵。起身之前他拿起手機,發現手機有兩條訊息,一條是醫生在下午兩點多傳來的,問他有沒有順利到家;另一條是總部追蹤中心傳來的,說下午三點半有人調閱他的汽車行駛定位紀錄。海莫一看,調閱者是醫生的名字。

他趕緊回覆醫生,說中午前就到了,睡著了所以沒看到訊息,抱歉。

不過等了約半小時,都沒看到醫生讀取訊息,直到他沖完澡都沒有。他煮了兩包泡麵,食不知味;直到他睡前,醫生還是未讀。

隔天早上七點,醫生回了「多休息,不舒服就回診」,八點時又來了句「吃健康一點」。當時正準備出門散步到附近買麵包的海莫環顧家裡,覺得好餓,好想吃煎蛋和鮭魚。

於是他開車去隔壁市區一間小有名氣的餐館,吃了頓豐富但價格略貴的早餐,非常飽;然後去大賣場,買了各種食材塞滿冰箱。駕駛過程很順利,沒有任何症狀。

之後,海莫就開始了居家煮食生活。他還陸續購入幾套簡約的餐具,買了手工燒陶的咖啡濾杯、細嘴壺、手搖磨豆機,換了新床單和地墊。

吃飯、睡覺、起床,這些看似平常的事情,似乎也是復健過程之一。

海莫將醫生送的茶葉放在床頭,和鬧鐘一起。再怎麼珍惜,時間總會流逝的,但茶葉能夠省著點用。

 

早上泡的青茶回沖後稍微放冷,裝進冷水杯裡,加入一點冰塊,作為開車練習時的飲料。海莫在市區內繞了兩輪,去百貨公司走了走,想找個作工精細的茶罐,不過沒有看到滿意的商品。

百貨公司顧客很少。店員們對稀罕的客人投以熱切注目,讓海莫有點退卻。

人潮少,不是百貨公司或店員的錯。

上週總部來了電話,說是因為全球發生了奇怪的疫情,到疫區出任務回來的殺手都得隔離兩週,輪班人手不足;總部知道海莫預計再休息三個月才會返工接案,但想知道他能不能、或願不願意提早回來支援。

怪病讓人們不敢出門,神奇的是即使世界因為不明病症死了這麼多人,想要或必須置人於死的狀況還是很多,所以殺手生意沒被疫情打壞太多。只不過隔離防疫是全球各殺手組織的共識,人力必須輪休,而且很多城市都有了封城和禁足令,提高殺手喊價優勢。比如最常見的假車禍任務,如今酬金可叫到往常的三倍。

就算再休養三個月,海莫也不至於付不出房租或餓死,但想到住院期間的醫藥費,還有這段時間損失的收入,能夠盡早補充財源,也不是什麼壞事。

前兩天去總部進行體能和反應測驗,表現是比住院前差了點,至少都有合格。當天晚上,海莫打電話向主治醫生徵詢意見;醫生說,測驗有合格就沒問題,雖然建議多休息和再復健一陣子,恢復手感後再出任務比較好,不過還是要看海莫自己怎麼想。

海莫其實沒有再多想。再怎麼分析,返工的優點都比較多,而且這陣子很多地方醫療資源不足,殺手任務比起從前,顯得相對簡單,不必擔心目標對象會不會被救活,有些地方可能連驗屍都省了,被識破是他殺的機率也跟著降低。

最大的風險是感染。病毒是不認人的,不會因為種族或職業而有差別待遇,殺手也怕染上現在這個全球流行的怪病。就算不會死,若心肺或身體循環功能受損,未來還是可能影響職涯。有制度和名聲的組織,此刻不太可能派殺手去嚴重疫區;如果需要出國,組織也保證會安排直升機或私人飛機。至於口罩、消毒酒精、防護衣這些用品,有培養化學和毒物殺手的組織自能找到貨源;海莫所屬的組織甚至自有產線。

那麼剩下的就沒什麼難了。應該啦。

 

海莫放棄在百貨公司尋找茶罐,重新回到駕駛練習的模式裡。他離開市區,悠哉地行駛在海岸公路上;雖然海水令他想起曾淹沒他的河水,不過公路和海岸之間還有堤防和消波石,而且天空晴朗,和那一夜的情境大不相同,壓力症候群不至於發作。

日落前,他走到岩岸邊。岩石被海浪侵蝕切割,像一塊塊豆腐;隨著夕陽西下,橘黃暮光映照在岩石上,顏色越來越濃烈。

海莫想起過去和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去某個小島出任務時,在當地嘗過的一種小吃,叫作臭豆腐。炸得暗黃酥脆的豆腐,聞起來有種鹹酸味,搭配小黃瓜絲和酸甜的高麗菜,吃起來清爽多汁;其他殺手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和朋友吃得很高興。

朋友來自殺手世家。初識時,海莫只知道對方家境不愁吃穿。多數人將時間和金錢砸在玩社團和參加營隊時,只有海莫和這名朋友沒有;海莫是因為沒錢,必須打工,朋友是早就決定要成為殺手,下課後都暗地裡進行特訓。

海莫比朋友晚接觸殺手訓練,正式執業的時間也比朋友晚。兩人表現都不差,沒有組成搭檔,曾有三次一起和其他殺手組成小隊,其中一次就是在那個有臭豆腐的小島。

朋友多次去那個小島執行任務,生平的最後一次任務也是在那裡。

噩耗傳來時是冬天,海莫人在火車上,剛結束任務,正要回家。其他同事傳來訊息說,朋友的遺體已經按照遺囑,不運回總部,在當地火化後灑入海洋。

據說,朋友的任務完成了一半,在進行另一半的事前準備工作時,被人一槍命中心臟。委託人後來決定解約,任務至今沒有完成,海莫也不曾再踏上那座小島。

海水埋葬了朋友。海莫望著即將觸碰到海平面的夕陽,心想如果那時自己死在河裡,究竟是會在石縫間腐爛,還是能夠隨著河水流進大海呢?

夕陽慢慢浸入海中。暮光消弭,昏暗紫霞浮現。等一下能穩健地開車回家嗎?

 

海莫轉身,看見燈塔和海岸餐廳繽紛的燈飾。此刻還不會覺得刺眼,倒是有點餓了。

他回到堤防上,走向被戶外用餐區佔據的步道,一面拿起手機,傳訊息告訴醫生,他決定再休息一週後就返回工作崗位。

海莫不期待醫生會立刻有所回應,訊息傳完後就將手機放回口袋,選了一家以海鮮串烤為主打的餐廳,獨自坐在戶外暗處的座位吹風,喝著檸檬氣泡水等餐。

晾在桌上的手機忽然動了,發出短暫兩聲滋滋響。

「祝順利,別太勉強。」醫生寫道。

海莫盯著螢幕好幾秒,才慢慢打下幾個字。

「又在值班?」

「沒。在家。」

服務生送上了海莫點的綜合串烤,擺盤看起來很豪華,但實際能吃的份量比想像中少,等會兒可能要再追加點菜。海莫站起來,隨意拍了一張燈光燦爛的餐廳和步道,將照片傳給醫生。

「我剛要吃飯,要不要一起?」

「在哪?」

海莫於是傳送了定位地圖。

「我過去要一個小時。」醫生回答。

「我不趕時間。」

「等會見。」

放下了手機,海莫望向漆黑的大海。

海風拂面而來,閉上眼睛,能夠聽見浪潮拍打岩石的低音節奏,也好像能聽見自己胸臆裡的鼓動。

他感覺得到自己此刻需要的是什麼。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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