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都到哪裡去了?這一點,世上的任何人恐怕永遠都無法獲得答案,只能在自己也消失之時,才會知道究竟是一切即將歸於虛無,抑或是還有另一段路要走。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每個人終將孤獨地面對,因為……
「因為造物者不夠仁慈。妳是這樣想的,對吧?」
權俞利仰頭注視著那隻從雲霧裡低探出頭的黑龍,沒有回答黑龍的話。
「確實是很殘忍。祂令人們生而不完整,讓人們相愛、相互依賴,卻也令人們分離;祂令人有思考能力,又令人有私慾,因此人們彼此壓迫、爭奪、殘殺。」
黑龍說話的聲音雖然雄厚飽滿,但意外地並不低沉,是很清朗的音質,語調溫和且稍微有點緩慢。
「妳很恨,對吧?俞利。」
權俞利看著牠,仍然不予回應,移開了視線。
一片藍天,乾淨的亮白霧靄,看起來就像個晴朗的早晨。如果是在天國大陸的話,俞利或許會想帶一份三明治和鮮榨果汁,到公園散散步、曬曬太陽,然後坐在靠近小湖的長椅上看書、發呆。
但這裡是哪裡呢?現在又是幾點鐘?絲毫沒有線索可以定位定時。
除了這片藍天和黑龍,就只有一望無際的曠野,彷彿焦黑大陸那般荒蕪,不過光線充足明亮,空氣裡也沒有惡臭味;風徐徐吹著,像是一首輕快的鄉村歌曲。
「是的。」俞利終於開口。「我充滿了怨恨。無論是誰創造這世界、安排了這一切,無論祂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想理解。更何況,真的有造物主嗎?祂是一個有意識、有智能的個體或群體,或者根本只是一團能量?祂對於這世上的一切確實有所安排,又或者其實是放任眾生萬物自生自滅,根本就沒人可以回答。」
「可是,祂有什麼必須對這世界仁慈的理由嗎?不管祂是否具有智慧,這個智體、或者說這團巨大能量,完全沒有義務要照顧這世界吧?」
「這樣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也許,祂的責任只是『創造』,而妳們的任務才是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我們?」
「人類。」
「人類?」俞利露出自嘲的微笑。「我不是人,我是魔。」
「那是你們彼此之間給對方的區別。」黑龍平淡地說。
「他們叫我們『魔族』!說因為我們所以世界才邪惡。要把世界變得更好?這種崇高的任務,就交給他們吧!我們可是萬惡的根源!」權俞利忿忿地回應。
那怨懟裡還帶有委屈,就像是小孩子被冤枉做了錯事,即使辯駁也不被相信時的無助與辛酸。
「但妳心裡知道事實不是這樣。」
「我就要死了。」
「這不是妳的選擇嗎?」黑龍用提醒一般的語氣問道。
「是,可是這是個沒有太多選項的選擇,把這說是我的選擇,根本不公平吧?」
「如果每個人都擁有毫無限制的各種選項,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會更幸福快樂吧。」
「難道不會更加混亂嗎?每個人都會選對自己有利的事情。」
「那麼讓每個人都如願以償不就行了?」
「怎麼可能?食物是有限的、水是有限的、土地是有限的、人是有限的。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和一顆馬鈴薯,但是兩個人都快餓死了怎麼辦?兩個人同時愛上同一個人怎麼辦?要分享嗎?」
「那麼,為什麼倒楣的是我?為什麼享受那些好處的人不是我?」
「妳相不相信,即使在妳看來是享受了很多好處的人,大多數也都會有這樣的疑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這個不是我的?』『我想要這樣,為什麼不行?』」
「那是他們不知足。」
「人都是這樣的。因為不知足而感到痛苦,也因為不知足而獲得了進步。我覺得這或許就是造物者不讓所有人都如願以償的原因。因為你們必須在遺憾與痛苦之中不斷挑戰、不斷克服,最後──也許不是全體,但是終究會有人因此成長,然後引領其他人往更高的層次走去。」
即便黑龍如此諄諄解釋,俞利似乎不打算接受這種說法。她側頭注視遠方,頭上那清澈的陽光不知不覺轉變為深濃的金黃色;太陽以不尋常的速度向地平線移動,她瞇起眼睛,降下視線,順著光線照射的方向低頭掃視而過,看見自己的影子被這暮光拉得又瘦又長。
而她這才注意到,黑龍沒有影子。
「宙,」權俞利緩緩抬頭,打量著天空裡的龍。「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妳在這裡。」
「這幾年你都去哪了?」
「我也有我自己的路。」
「你不是真正的宙吧?」
當俞利這樣問的時候,黑龍身上的色澤似乎變得較不飽滿,雖然仍是黑色,但原本厚實的皮和晶亮的鱗片看起來明顯都比剛才稀薄。
「我像嗎?」
「像是像,」權俞利露出一抹微笑。「就是感覺老了點。」
「時光飛逝。妳有沒有想過,也許時間是有盡頭的?」
「當然。至少人類的時間是有盡頭的。」
「如果時間到了,人類的思想卻沒有達到應該有的……文明程度,會怎麼樣呢?」
「照你剛才的說法,資源會越來越有限,然後──」
「是的──」
「世界會越來越混亂。」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類──不,」黑龍彷彿是要幫助俞利將思考的內容繼續推進下去而引導性的提著字。「應該說這個世界進步的可能性──」
「也會越來越低。」
「所以,老實說,沒有什麼持平的狀況。要不進步,要不就是一點一滴的退步,只是因為十分緩慢才沒有感覺罷了。」
「不過假如我死了,我的時間也就結束了,世界要變成怎麼樣,根本不干我的事。」
「這種說法奠基於肉體的死亡等於真正的死亡。但是身為一個有思考能力的生命體,不能抱持這種想法。」
「不能嗎?」權俞利冷淡地反問。
「能夠思考是一種特權。擁有這樣的權利,就有必須長遠思考的義務,並且是為了世界,而不只是為了自己。」
「我並沒有選擇『會思考』這件事!為什麼總是要把我沒選擇的事情賴在我身上?」
「俞利,做出『選擇』的前提就是擁有思考能力。任何不是基於維持生命基本所需而產生的想法和行動,都是因為妳能夠思考的緣故。當妳在說自己有或沒有選擇的時候,就已經實踐了『會思考』這項事實了。」
權俞利一時無法反駁黑龍,只能陷入沉默。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夜幕濃黑而深邃,即使如此仍然能夠發現不少微渺的星斗,在非常遙遠的高處靜謐地俯望大地。權俞利覺得,那些星星似乎都正看著自己。
四周變得十分安靜,涼風依然吹拂,卻也一絲聲響都沒有勾出。
「『思考』,是一份禮物,也是一種負擔。」黑龍輕聲說。「或許,確實是一種原罪。」
「……這麼說來,每個人都是天生就有罪。想得越多的人,罪孽越重。」
「如果這是罪,那麼使世界向良善的一面進步,就是給予你們的罰。如果這是禮物,那麼這就是給予你們的責任。想用哪個角度看待,是妳的自由。」
「那麼,如果我在這裡死了,我的罰就結束了,是吧?」
「可以這麼說。但是,我覺得妳害怕的,其實是再也無法思考、再也無法碰觸這個世界的人事物。俞利啊,妳──其實比很多人都還更關愛這個世界。」
黑龍的神情裡似乎浮現了憐憫。
權俞利別過頭,沒有承認。
然而,她的眼眶卻好像濕潤了。
「不會看見即將發生的衝突與戰爭,說不定還比較幸福吧。」黑龍的聲音低沉下來,風也靜止了。
高空裡的星星開始一顆顆墜落,並非如流星那般畫出弧度,而是像垂直掉下的雨點,不顧一切落入塵土。
又或者,毫無選擇餘地而墮進塵間。
黑龍的軀體也逐漸崩解成色澤深暗的冰晶,但那飄降的節奏又好比春日裡綿綿的細雨,輕軟如粉。
「澹諾,是澹諾吧?」權俞利用略為沙啞的嗓音喃喃自語似地叫喚。「成為精靈先知之前,你經歷過多少次循環、看過多少戰爭了?」
飄搖的晶瑩光點慢慢匯聚成一個發亮的人形,與權俞利有一模一樣的面孔和身影;當俞利抬頭,人形也跟著她做相同的動作。
「太多了,不記得了。」人形用俞利的聲音回答。
「在這麼多的戰爭裡,人類──不,是世界──世界究竟有沒有變得更美好呢?」
「既有變得更美好,也有變得更殘酷。」
「人們總是太健忘。忘了那些美好得來不易。」
「是的。」
「那麼,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嗎?」
「總會有的。對某些人來說。」
「雖然最後,還是會被遺忘吧?」
「我會記得妳。」
「即使你結束了這次循環──」
「精靈的記憶,不是保留在單一個體裡。妳說過,精靈是世界的監督者。我們監督一切,紀錄一切。所以,我們會永遠記得。」
「如果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沒有記憶、不能思考……」
「那麼,不妨就相信,死亡之後還有其他旅程。或許是以妳無法想像的形式,或許記憶和思緒會以不同的方式存在於妳的靈魂裡。」
「真的會這樣嗎?」
「不重要。重點是,必須相信。」
權俞利看著眼前這個散發幽暗光亮的自己,聽著自己的聲音回答自己的問題。
此刻澹諾映照出來的她,是個多麼堅定沉穩的人啊。權俞利真希望自己確實就是這個樣子。
她伸出右手手掌,山泉精靈先知澹諾化身而成的鏡像也舉起同一側的手。兩隻手從指尖慢慢相互觸碰,直到掌心相抵在一起。
從鏡像人形的眼窩裡噴射出大量銀白光束,人形再也包藏不住光芒似的綻裂開來。
權俞利則閉上眼睛,任憑純淨燦爛的光芒將她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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