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那種感覺──想要更完整的感覺，俞利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也想。誰不想要有個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一個廚房、客廳、臥室、陽台，最好還能有書房；若是喜歡衣服鞋子的話，那就再來個簡約俐落的置衣與更衣空間。不要說服自己相信什麼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房仲推銷術語，不再只是帶著行李箱和幾個裝著生活用品的紙箱就可以隨時遷入的城市漂泊者。不只是她有妥善舒適的歸宿，她的所有物品也都有，不需要遷就空間大小而捨棄任何一件東西。

下班回到家後，想吃煎的、燉的、烤的都可以自己動手弄，不必受限於狹小的料理空間和火力有限的爐子，也不用擔心衣服或寢具會沾染到油煙味。有人可以和她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即使這個人可能很不會幫忙做家事，至少當自己生病或是無力照應生活瑣事的時候，這個人多多少少會伸出援手，為自己擔憂、為自己著想。

從硬體設施到心靈需求，從具體到抽象，權俞利承認自己也想要一個完整的家。以前，忘記多久以前，在她的想像藍圖裡，這個完整的家是由她和秀英一起打造的；然而弔詭的是，此時崔秀英如此提出了，她對於這個「家」卻毫無想法，甚至可說是沒有太多嚮往。

她不認為自己是針對秀英。因為此刻的她，其實是無法想像自己與任何一人共同構築一個家。

藍圖並沒有改變，與她共享生活的那個形影也還在，但是那個形影是誰？她不知道。

不是秀英，但也不是允兒。誰都不是。

思緒快速飛掠著，雖然想了很多，慶幸的是時間似乎才過了幾秒。她看看秀英，覺得兩人之間的空氣還沒有瀰漫著什麼尷尬的氛圍。

「我也想要……妳說的那種，更完整的感覺。」權俞利吶吶地說著，環顧四周。「不想再窩在這種……小小的空間裡，覺得自己活得很窩囊。」

「妳想存錢，我懂。可是生活品質也很重要，不是嗎？工作這麼多年了，其實可以……對自己好一點。雖然沒辦法住什麼豪宅，但是我們一起……住一個寬敞一點的地方，把家裡弄得舒適一點，應該也會不錯的吧？」

「是啊……是啊，應該──會比現在這樣好很多吧。」

聽到俞利這樣回答，秀英露出了微笑。

即使那答覆裡帶有明顯的困惑感，但權俞利沒有再提出反對或質疑，這就是好預兆。

「而且啊，我可能要升職了喔。」秀英歡快地告訴俞利。「以後日本和台灣區的業務應該都歸我管了。所以租金我可以多支出一點，妳就──」

「負責煮飯打掃嗎？」

「是的，做牛做馬來回報吧！」

權俞利一臉無奈的笑著：「不是已經這樣了嗎？」

「是啊，表現良好，所以幫妳換個更大的傭人宿舍嘛。」

「還傭人咧。」權俞利有些不甘心似地唸著「傭人」二字，然後拋出了個辛辣的反擊：「有傭人和主人睡同一張床的嗎？」

崔秀英挑挑眉，立刻逃離這個比喻，進行下一階段的討論。

「說到這個，如果妳不想要跟我同一個房間，也沒有關係。雖然同居，我們還是可以有各自的房間。想要一起睡的時候再一起睡就行了。」

「妳想得這麼詳細啊。」

「嗯，因為……其實已經想了一段時間了。」

「該不會連房子都看好了？」

「沒有啦，」秀英連忙擺手否認。「又不知道妳答不答應。而且，房子應該一起挑才對，畢竟妳也要住嘛。」

「我覺得，再多考慮看看好了。我這裡租約還有五個月呢。妳的租約不也是要到年底嗎？」

「對，但我房東說只要我能找到房客來無縫接軌，那我什麼時候要解約都沒關係。妳也知道我那個地點很搶手。」

「也對。我也很喜歡那個點。」

如果要同居的話，乾脆就一起繼續住在那裡。有那麼一瞬間權俞利這般想著，甚至就差點說出來了。

最後在說出來的前半秒打住，因為她及時發現，自己根本還不能決定是否要答應同居。

她毫無拒絕的理由，可是，卻又好像不情願那麼乾脆地答應。

「總之，妳這陣子就想想吧。加上找房子和整理東西，五個月其實一下就過去了。」秀英站起來伸了伸懶腰，看看時間，說差不多該走了。

秀英家晚上有客人，她得幫媽媽買個水果千層蛋糕回去作為晚餐後的甜點。

之前俞利聽她說過，因為她堂哥打算結婚，所以伯父一家從美國飛回來和對方家長見見面。伯父一家子都住在西雅圖，只有堂哥獨自回國工作。堂哥可說是追著女友才回國的，他們在華盛頓大學認識；堂哥當時是實習醫師，女友是臨床心理學系的交換學生，回國之後兩人又靠著網路遠距戀愛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能長伴對方左右。

算起來，從認識到結婚，差不多花了十年，正好是俞利秀英正式交往至今的年份。

還有，堂哥的女友和秀英同歲。嚴格算起來，比秀英小了一個多月。

送秀英出門後，權俞利獨自在沒開燈的房間裡，望著玻璃窗上那晴朗的天空，極為緩慢地思索過去數小時所看見和聽見的一切。那資訊量似乎過於龐大，她覺得頭腦負載超重，很難將所有情緒和想法正確歸檔。

可是唯有一件事是無庸置疑的，那就是她和秀英的感情，似乎沒有停滯不前的餘地了。

倘若這次依然拒絕了同居的提議，她們目前的交往模式有可能再持續到下一個十年嗎？

如果那一個完整的家裡，與她分享生活的不是崔秀英，她到底在期待誰呢？

也已經無法想像那個人是允兒了，不是嗎？

想著想著，眼皮越來越沉重，閉目養神不到三分鐘，不小心就睡著了，不過只睡了大約半刻鐘。

在那短短十五分鐘裡，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下樓去找允兒，用力敲打允兒家的門，在允兒開門之後直接一步上前去吻允兒，不顧一切地擁吻。

這個夢最後以允兒賞了她一巴掌並且轉身離開那間屋子開始收尾，她想追上去時，門不見了，場景跳到她前公司的頂樓，她的朋友金太妍和李順圭莫名地在那裡喝可樂和打電玩，叫她快點來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