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把裝滿書的中型紙箱奮力搬上車之後，其實也就沒剩太多東西要搬運了。好友們知道權俞利要搬家之後，無不傾力幫忙，太妍的女友帕妮甚至還跟任職的電視台部門借了一台外景專用廂型車，方便她運送日常物品和私人藏書。

權俞利有駕照，不過自從考到之後就幾乎沒再開過車，而且她的駕照只能開自排車，而廂型車大多是手排的。於是她的另一位好友李順圭特地撥空來當司機，還向眾位親友宣傳：別說是廂型車，就算是小貨車她也能開，因為她出於嗜好，持續蒐集了各種交通工具的駕駛執照。

天氣已經變得涼爽了。九月，搬東西還不至於熱昏的季節，不至於連抬頭望望天空都想要埋怨太陽簡直就是烤盤下的烈焰，而人們就是烤盤上的五花肉。

早上十點左右開始搬運，不到一小時就把屋子清空了，剩下的都是些清掃工作。權俞利和崔秀英不好意思讓李順圭幫忙打掃，於是就要她在車上吹冷氣等待。

「其實我也沒打算要幫妳們掃啊。」李順圭笑著把駕駛座車窗升上。

託空間原本就不怎麼大的福，打掃耗時不了多久，她們在正午之前就得以收工，距離和房東約定清點還屋的時間還剩下整整八十分鐘。

三人先去附近的小店吃午飯。那是權俞利在這一帶相當喜歡的餐館，特別是到了月底覺得自己有點窮的時候，這家店的炒飯份量十足又便宜，外帶回去配上冰箱儲備的小菜，最多可以分成三餐解決；如果是有人一起在店裡吃的話，就要點他們家的火飯，還有蒸蛋。

「多吃點，以後要吃的機會就少了呢。」在菜單上勾了招牌的辣章魚火飯和蒸蛋後，李順圭又喜孜孜地替大家加點一份起司年糕和煎餃。

是啊，多吃點，以後大概不會特別跑過來這邊吃了。權俞利也這樣在心裡對自己說著。

秀英在五月時提出要同居的想法後，沒過多久，俞利決定同意。

下定決心的那天，五月都還沒過完。

就在五月三十日那天。

其實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就因為什麼都沒發生，所以才如此決定了。

生活的確是需要點改變。自己既不想、也不需要走那種轟轟烈烈、打掉重來的路線，因此，就在現有的基礎上做出變動好了。

其實五月初之時，權俞利就想起月底是允兒的生日，一直在猶豫是否要送生日禮物，這份猶豫到了中旬更加強烈。除了因為去年冬天她生日時，允兒有為她準備禮物之外，最初看見允兒的那一幕不斷在她心中浮現。從那一天到現在，允兒獨自坐在長板凳上，身邊放著一個點亮微小燭光的杯子蛋糕，那幅畫面從來都沒有褪色、沒有模糊過。

從她對允兒的了解，她猜想允兒今年的生日也還會這樣，靜靜地獨自度過。

雖然，也不敢說自己對允兒了解得多深， 似乎也沒什麼立場介入。

反正從目前的情況看來，送或不送其實都不會帶來太大影響。允兒是那種鐵了心之後就不太會改變心意的人，自己則是那種猶豫到最後有很高機率會按照最初直覺去做的人。這樣分析之後，俞利去買了想要送的物品。

一個護照夾。皮革材質，不是名牌，但保證是手工製的。顏色則是很深沉的酒紅色。

始終都是這種感覺。深沉、沉靜。

允兒會不會在生日那天出現在頂樓天台，權俞利沒有帶著太高期望，甚至覺得有些抱歉，因為認為自己打擾了這個靜謐的地方。如果不是她，允兒仍可以保有這座祕密基地，或者說是祕密砲台。在都市中，要找到這樣的喘息處，實在很不容易。

最後允兒沒有出現。權俞利在天台上的右側角落從晚上十點半站到十一點半，又從十一點半坐板凳坐到午夜一刻；夏夜氣溫怡人，城市夜景依舊燦爛，但是──

太寂靜了。不是沒有聲音，而是寂靜。不需要戴上耳機──不，就算戴上耳機，點開音樂，也無法阻擋的寂靜。

獨自守在頂樓的權俞利發現，這樣空無一人的寂靜，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

有時會很需要，但不是長期。有些人則相反，多數時間，在孤靜之中比較能夠自處。

試圖打破那道界線，只會破壞平衡罷了。自己並非什麼拯救者，何況實際上沒有需要被拯救的人。

去年的她需要被拉一把，而允兒剛好出現，伸出了手。

權俞利在天台上深深吐了一口氣，走到圍欄邊，俯視街道，勾勒當初站在前公司頂樓時，那種想要逃離一切的心情。

雖然想到那段時期的壓力，還是會感到有些痛苦、喘不過氣，但是，現在思緒已經不再那麼凌亂了。

世界並不純淨，但是也沒有當時眼前所見那般，盡是汙濁晦暗。

沒有所謂完美，只有在每個缺口中不斷找到一個能夠看見「美麗」的視角。

希望自己在允兒的記憶中，如同允兒在自己的回憶裡那樣美好。

權俞利帶著禮物，走下樓梯，發了簡訊跟允兒說一聲生日快樂，除此之外沒有別的。

隔天她去花店買了一個盆栽。選購的主因是盆栽造形，她一看到那個盆栽，就知道應該買它，對裡面的植栽倒沒有多大要求。她把那個盆栽擺在頂樓，盡可能每天上班前去澆水。

那個周末，和秀英上完壁球體驗課，坐在咖啡店窗前吧台位置看著陽光下的林蔭道時，看著因為體力消耗太多而昏昏欲睡的崔秀英，權俞利若無其事地端起咖啡淺嘗一口。

「一起住吧。」放下杯子時，權俞利用一種彷彿是「來吃個甜點吧」的輕鬆語氣說道。

「啊？」

「妳還有──我看看──大概三個月的時間，可以挪出一個空位給我。」

「什麼空位？」

「房間空位啊，不然難道是床的空位嗎？」

「床的空位，不是一直都在那嗎？」

「哎呀，話題怎麼這麼歪，大白天的……」

權俞利嘀咕著，認知到自己在鬥嘴這方面永遠贏不了崔秀英，即便是秀英快睡著的時候也一樣。如果不是服務生正好端鮭魚沙拉過來，恐怕還要被言語捉弄一番。

「欸，權俞利，」李順圭打破權俞利的沉思，用筷子指著煎餃，犀利地盯著她。「妳再不吃的話，我就要全部吃掉了喔。」

「喔，妳吃啊，多吃點。我最近減肥中。」

「妳在發什麼呆啊？」

「我在記憶。」

「蛤？」

「用眼睛記憶這裡的光景。小小的店、忙碌的小吃店大媽、路人……」

「妳只是要搬去四個地鐵站以外的地方，不是移民海外，OK？」

「說得也是啦。」

權俞利淺淺笑著，伸手挾了一塊起司年糕。

崔秀英凝視她的笑容，也挾了塊年糕，然後提議等會兒去附近的甜點店買個蛋糕，作為與此區道別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