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和房東點交完傢俱和其他設備後，房東留在屋內記錄一些事項，俞利和秀英一起離開了屋子。到了樓梯口時，權俞利稍微躊躇的喚了崔秀英。

「我想去頂樓看看。妳先下去，好嗎？」她對秀英說。「我待個五分鐘，最多十分鐘。」

「嗯。」秀英點頭。「整理整理心情吧。」

俞利苦笑：「畢竟在這裡住了五年。」

「沒關係。我懂。」秀英步下階梯。「慢慢來吧。我先去車上吹冷氣了。」

權俞利目送她下到轉角處，開始向上爬樓梯。

中午時分的頂樓沒有遮蔽處，一旦步出樓梯間，耀眼的陽光就佔滿整片平台，即使是秋天也感受得到炎熱。

俞利繞著頂樓走了一圈，在自己曾待著的右側角落站一會兒，然後到板凳正前方的圍欄邊，瞭望眼前展開的城市。

因為是周末白天，所以更顯鬧騰，尤其右側遠處的公園和商店街，從這兒都能感覺到人聲鼎沸。地鐵站出口也在那邊，所有住在這區的人，多多少少一定都曾經過那裡吧。

允兒工作的診所就在地鐵站旁邊。這個時間，應該接近午班開始看診的時段了。允兒中午如果沒有留在診所吃午餐，現在是否正在去上班的路上呢？

俯視街道，並沒有看到允兒的身影。

看見了帕妮借來的廂型車，車廂已經裝滿她的物品。還有她的摯友和女友也在車裡。

俞利轉過身，望著那張實木長板凳。

不知道是否因為天色明朗，那張板凳此刻似乎沒那麼充滿寂寥。

又或者是因為，盆栽。

板凳上，從五月三十一日那天起，就並非空無一物。

俞利把買來的盆栽擱在板凳右邊位置。盆栽造型是個屈腿坐著的矮小人形，可以獨自坐著，也可以擱在平面邊緣，它膝蓋後方彎曲的九十度角正好作為固定。

材質是陶瓷，白色，小矮人臉上爽朗的笑容帶有點傻氣。店員熱切解釋，說這款盆栽有室內款和室外款；室外款有特殊排水設計，如果從頭頂澆水，多餘的水會從小矮人腳底緩緩滴流，相當幽默。

原本是想挑個植株漂亮的盆栽，放在圍欄前當作個微小的妝點。但一看到這個盆栽，權俞利忽然感覺到，一切都是註定好的。

她選了種有香草的白色小矮人。是名為「奧勒岡」的香草，入菜或泡茶都不錯。

然後她將盆栽放在板凳邊，讓白色小矮人坐在那，每天上班前來澆點水。

香草長得不錯，甚至有陣子似乎過於茂盛。奇怪的是，似乎有人幫忙修剪了。俞利沒有追究是誰。

八月初，她在盆栽邊留下一張紙條，用小矮人的屁股壓著，以免飛走。

「我是替這個盆栽澆水的人，下個月15日要搬走了。不論你是誰，希望你能繼續照顧這個盆栽。謝謝你。我在這裡住了五年，很喜歡這裡。希望你也喜歡。」

隔天，紙條不見了。

今天早上開始搬東西前，俞利依照慣例上樓替盆栽澆了些水。她從來沒有在盆栽附近發現過任何留給她的訊息或線索，即使到了這最後一天，小矮人仍然頂著滿頭亂髮，對她露出傻笑，沒為她捎來隻字片語。

「你呀，就這樣呆呆笑著吧。好好坐在這裡曬太陽、曬月亮，颳風下雨，都不要離開。」權俞利嘮叨著，從口袋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紙條，壓在小矮人屁股下。「好好當個聆聽者，別讓人覺得孤獨，知道嗎？」

確認紙條固定好後，俞利挺直腰板，注視小矮人。

「再見。」她對小矮人說。撥了撥小矮人的綠髮，邁步離開。

只是一句簡單的「再見」，如同她在紙條也僅是這樣寫著。

因為充滿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感激、懷念、喜愛、希冀、遺憾、一點寂寞、一點困惑、一點擔憂­……因為無法說盡，所以用「再見」兩個字代替。

這兩個字橫跨了過去和未來。曾經相遇，期待重逢，到時候，雙方應該都會有所變化，而能夠抬頭挺胸、正眼相望的吧？

所以再見。

那天晚上，允兒拎著裝有晚餐的紙袋，走上頂樓平台。

遠遠看見小矮人的身影，那頭亂髮在風中搖曳。實在有點太長了，該要修剪，也可以買一個新的盆栽來分株。

再找一個小矮人來，似乎是不錯的選擇。否則這傢伙白天的時候，不曉得會不會覺得孤單呢？

允兒在小矮人旁邊坐下，注意到它的左側屁股下有張紙條。

「再見。」紙上的鋼筆字簡潔寫道。

她將紙條壓回原處，從紙袋裡拿出焗烤麵和蘑菇濃湯，默默吃了起來，時而抬頭仰望星空。

這樣靜靜的，很好。想要熱鬧一點的話，也不是辦不到，只不過覺得沒必要。想跨出去的時候再跨吧，這是個人選擇。

暫時安於這樣的人生，不管社會或世界怎麼說。會理解的人就是會理解，管太多的人則永遠有意見。

但，何必在乎。

遇到了能夠理解的人，因此很珍惜。

因為珍惜，而維持了距離。雖然過程不可能毫無掙扎，可是那是自己認為能為對方和自己做到的，最好的方法。

悲傷、失落嗎？不，人生就是這樣吧。

也許有夢想，不過多半時間是茫然，在茫然之中存在一些如星光般微小的希冀；有了這些星光，黑暗才不那麼令人害怕。星光會熄滅，然後又會有其他新的微弱光點，壯大、璀璨、閃爍，然後又熄滅。

和人一樣。

林允兒在星光下吃完了晚餐，拿起手機，找到通訊軟體上的那個聯絡人，輸入兩個字。

「再見」。

然後傳送，關掉螢幕。

訊息很快就被已讀，並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不過，允兒原本也就沒有期待這一點。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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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instagram@robertplan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