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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後悔嗎?」

「後悔有用嗎?」

「沒有。」

「那我不後悔。」

殺手猞說給殺手樺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個,「那我不後悔」。然後他們倆分頭從正副駕駛座推門躍車而下。

車子墜谷,他倆也各自沿著山壁滾落;車輛觸底那一刻激起了驚滔駭浪般的火焰與石塊,焰光閃動裡他們卻誰也看不見誰的身影。

殺手樺死了,屍體在一天半之後被找到,三天之後被假扮成親人的同事認領回來;那時殺手猞還在昏迷中,直到殺手樺的下葬儀式結束,都還沒脫離險境。

大約過了一個月,殺手猞才奇蹟似的睜開眼睛。耗費半年才能夠起身進行復健;要到可以慢跑的程度,則又用掉半年。不過,突破慢跑這道關卡,後續的療養似乎就順利許多。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殺手猞的生活過得很正常,除了深夜熟睡時偶爾會被眼前一片搖曳的火舞照醒,並且伴隨後頸、右肘與左後腰的疼痛之外,活動已沒有什麼不便之處。

不過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殺手猞就再也沒有搭檔。起初是因為沒人想跟一個重傷未癒、行動仍受後遺症限制的殺手搭檔;好不容易克服了身心上的後遺症狀之後,忽然也就覺得不需要搭擋了。

如果可以獨自撐過那段漫長的復健與心理治療,往後應該沒有什麼可以讓自己感到孤立無援、手足無措的事了吧?所以猞也不怎麼執著於這件事。

即便偶爾也會和其他殺手合作執行任務,猞總感覺始終沒人像殺手樺那樣與自己意氣相合。

在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大概就是那隻名叫拉庫修的杜賓犬了。拉庫修是從組織裡退休的教育犬,原本負責和訓練員一起教導殺手練習生,更年輕時是協助戰地殺手的軍用犬。

年紀大了,太消耗體力的活動有點吃力,猞就收養了她。訓練員說,當年猞摔落谷底時,是拉庫修幫忙找到他的。

猞有時候會帶著拉庫修一起去工作,雖然拉庫修並不會出手幫忙,甚至懂得不靠近現場,以免留下不必要的線索,但她總是很有耐心的在適當距離之外陪伴著猞。

沒有出門時,拉庫修就慵懶地在家裡守門;她經常站在陽台或是落地窗邊望著公寓外那條小坡道,看似沉思,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靜靜站在那兒的時候,猞也不會去打擾她。

家裡還有一隻叫做達利的比格犬和名喚慕夏的森林貓;達利和慕夏經常打架,多半是因為達利玩鬧得太過份而惹怒慕夏。慕夏的攻擊技巧較好,但達利體格稍占優勢,雙方算是勢均力敵,所以戰鬥通常會持續好一陣子,直到拉庫修看不下去或是被吵得不能休息時,才會強制將他們分開。

拉庫修只給家裡訂了一個規矩:慕夏和達利絕對不能在陽台上嬉鬧。有一兩回他們三個在陽台上曬太陽,達利故意去騷擾慕夏,拉庫修一把就將達利打進屋內,達利原本還要跑出來回擊,拉庫修朝著他齜牙低聲嘶吼,對峙幾秒後,達利只能趕緊開溜。慕夏靜靜地看著這景況,她那又長又蓬鬆的尾巴緩緩擺動著,相當悠哉。

陽台周圍有砌牆和精美緻密的雕花鐵欄,即使體型較小,無論是慕夏或達利都沒有掉下去的風險,不過拉庫修就是嚴格禁止他們在陽台玩耍,尤其是達利。

高度是三樓,樓下又經常停著鄰居的休旅車,以慕夏的本能,掉下去應該不會有事。她偶爾會跳到石牆上或欄杆內架的長方形盆栽邊撥弄三色堇,拉庫修便由著她去。

但若是達利想跟著慕夏,即使他根本跳不上去,拉庫修也會立刻去把他擋下。

久而久之,達利對陽台就慢慢失去興趣。殺手猞觀察了一陣子,覺得達利看著陽台意興闌珊、甚至垂頭喪氣的模樣有點好笑,後來只要達利又望著拉庫修和穆夏在陽台上的背影時,殺手猞就會逗逗達利,免得他無聊。

「達利,過來,女生要聊心事,我們不要去吵她們。我們來看電影吧!」猞撈起達利,把他放到沙發上。然後猞會拿來一盆狗餅乾,一盆原味爆米花,兩盆一起捧在懷中,不時餵達利吃狗餅乾;偶爾看電影看得入神,會不自覺把狗餅乾也送進自己嘴裡。

「達利,走吧,我帶你去吃冰淇淋。」不過狗不太能吃冰淇淋,所以事實上只有猞自己吃;而達利到了戶外就很開心,根本忘記(也或者從一開始就沒有意會)冰淇淋的事情。

達利是隻開朗而內心單純的狗,沒有什麼心機,和他的前主人是天壤之別。猞曾經想過,如果達利在前主人家裡成長的,還會是現在這樣的性格嗎?

可能不會吧?那可是億萬富豪之家呢。還不是一兩個億而已,可能是好幾百,也可能上千。無論如何,當金額過了某個數字之後,在猞看來就都差不多了,因為都是這輩子應該不會出現在自己帳戶裡的數字。

雖然殺手每次完成任務的報酬所得似乎不少,但那可能是好幾個月來的唯一一筆收入;當然也有頻繁承接簡單任務而領小額酬金的執業類型,不過平均計算,大家的年收入都是差不多的。總之,人命並沒有想像中值錢。

會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就彷彿會擁有什麼樣的基因,是無法選擇的事;家庭和基因即便不能說是命運的主宰,也稱得上是命運之神的副手了。

命中註定會發生,或者已經發生,因此後悔也無濟於事。

「後悔有用嗎?」

「沒有。」

「那我不後悔。」

三年前,處理達利前主人的屍體時,猞思考著家庭和命運,不免想起自己曾經和搭檔有過的這段對話。

 

如果當時沒有承接那個任務,搭檔──殺手樺──也許就不會死。那次任務的酬金很高,而樺正好需要籌一筆錢;因為希望保存故鄉的森林,不讓原地主出售給土地開發商,所以想買下。

有人會說,殺手既然有殺人的技術,為什麼不把與自己意見不合的人殺掉就好。不過只要仔細一想,就會發現有很多時候,殺人都無法解決問題。無論是殺掉原地主或是殺掉建築商都無濟於事,地主會有其他繼承人,地產商人則遍布全世界;何況,殺手並非一種可以隨心所欲殺人的職業。

於是他們接下了那個任務。

高報酬代表高風險,而這風險來自於任務目標本身的智商,和目標人長期雇用的保鑣。樺和猞鬥智鬥輸了,暗殺任務失敗,只能逃亡,結果樺賠上性命。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沒想到十二年後有機會再次碰頭,而那筆酬金依然居高不下。十二年前,出錢要殺這個目標人的委託者,是目標人的叔叔;而這回的出資者,是目標人的親弟弟。

親情真是偉大。

猞在給予目標人致命一擊之前,沒有問目標人是否還記得他,也沒提起十二年前的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他把屍體從海岸別墅的陽台拋入洶湧浪濤之中,回到房間裡整理現場,製造出自殺的假象,然後把委託人所偽造的遺書放進書桌中間的抽屜。

最後,必須巡視整棟別墅。這棟別墅和十二年前那座坐落於山裡的莊園風格相似,都帶有古老的肅穆,只不過空氣裡多了點海洋的鹹味,也更濕冷一些。

猞很確定別墅裡只有一位老管家、三個傭人、一窩似乎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狗,而且他們都會熟睡到天亮,但謹慎一點總是好的。

雖然解決了別墅裡的目標人,這項任務只算完成一半。

距離別墅約五公里遠的森林裡有一幢小木屋,住著那位已經退休的保鑣;別墅裡的目標人和這個保鑣的羈絆似乎比血親更深,大概就因為如此,委託人決定讓他們在死後的世界也能作伴。

猞還沒有翻開那名保鑣的資料檔案,那人的面容就已經在猞的腦海中浮現。當年,殺手樺和他落荒而逃時所瞥見的那張臉孔……果然出現在資料照片裡;所有的背景敘述也都符合:反恐憲兵隊、特遣部隊,因受重傷而退役,去牧場當酪農助手,最後才被發掘來保鑣。猞完全沒有把握自己這一次能夠順利完成任務,二十四歲時的他不行,三十六歲的他可以嗎?

不知道,但總覺得必須試試看。不是為了報仇或是證明自己變強,就只是──不希望日後想起時會覺得後悔而已。真要擠出一個原因的話,他想看看那人現在過得如何,以什麼樣的狀態活著;這個觀賞的角度不帶任何情緒,純屬好奇,就像他自己經常夢到過往做復健的那些時光和場景,靜默地用一種抽離的角度看自己在支架旁掙扎。

後來猞在森林裡殺死了那名前任保鑣。那是一番苦戰,因為是在對方熟悉的環境裡戰鬥,不過,再厲害的人也無法抵擋時間流逝。猞認為自己贏在年紀和體力,但贏了就是贏了,對方也同意這一點。

「你的搭檔呢?」對方躺在地上時如此問猞,身下的血緩緩向外擴散。

「死了。」

「那天嗎?」

「是啊。」

「嗯。自己一個……很無聊吧?」

「……有點。」

「養養動物、種種菜,是──不錯的選擇。」

「當農夫?」

「比打仗或打架舒服多了。」前任保鑣露出無奈的笑容。

「我養了一隻狗,是退休的戰鬥犬。」

「是嗎?牠真幸運。」

猞很想跟他說,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最好別再說話了;但回頭一想,自己不就是坐在這裡等著確認他死亡的嗎?因此沒有提出勸告。

「後悔嗎?」猞問道。

「後悔有用嗎?」

「沒有。」

「那就不必了。」他閉上眼睛,像是快要睡著一般,咂了咂嘴。「他也死了,對吧?」

猞知道這位前任保鑣指的「他」是誰。

「是。」猞回答。

「屍體呢?」

「海裡。」

「嗯,很適合他。」

「要跟他做伴嗎?」

「我…­…就在這裡,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會把你埋在樹下。」

「那就拜託了。」

「嗯。」

「先走了。」

「好好睡吧。」

「你的搭檔──我還是,抱歉……」

猞沒有再回話。確認目標人死亡後,他回目標人的木屋拿了把鏟子,依照約定把屍體埋在一棵特別粗壯的樺樹下。

在那之前,猞取下目標人的項鍊,作為任務完成的證明。

項鍊上的墜飾由一個虎頭浮雕的純銀袖釦改造而成。委託人說,虎頭袖釦是他哥哥專屬的風格物品,每一對都有編號;十多年前,他哥哥遭到襲擊,逃跑時扯破半邊外套,虎眼鑲著藍寶石的49號袖釦因此只剩下一枚,後來送給了盡忠職守的保鑣。

就在猞去拿鏟子時,看見一隻長毛的森林貓端坐在木屋旁的柴堆上。貓體型還不大,優雅地併著前腳,表情有點嚴肅,凌厲的眼神似乎又透露了無奈。他們互相注視,猞轉身離開,貓則跟了上來。

森林貓在一旁靜靜望著猞埋葬屍體、清理環境,又跟著猞回到小木屋。猞和貓在木屋裡住了一晚,晚餐一起吃前屋主留下的魚乾。

隔天一早,猞準備離開。他走到門口時,聽見一道貓爪刨木頭的聲響。

回頭一看,森林貓站在桌上凝視他。

「……要來嗎?」猞說。

貓當然不會回答他,也沒有其他動作。於是猞逕自跨出門。

大概十步之後回頭,猞看見貓尾隨著他;他停下腳步,貓也停下。

「過來吧。」猞蹲下,貓朝他走來,跳進他臂彎裡。

「比想像中還重呢。」

「你叫什麼名字呢?」

「啊……是女生呢。」

他們就這樣邊聊邊下山,主要是猞在說話。

 

故事其實可以就這樣結束了。殺手猞拿到高額酬金,甚至連用來當作證明的虎頭袖釦,也因為委託人似乎不屑一顧而被猞收回了口袋。後來,猞找了個周末,回到別墅附近,把袖釦拋進了海裡。

回程時,他遇上一輛拋錨的小卡車。出乎意料地,駕駛是他見過的人,不過對方則對他毫無印象,因為他不曾在對方眼前露臉。

駕駛是別墅裡的其中一個傭人。猞停下車來,上前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忙;等待道路救援車的時候,他們聊了起來,猞因此得知對方正要把一窩出生約一個月的小狗送到流浪犬中途之家,因為原飼主過世了,遺產繼承人沒有飼養意願。

要不要收養一隻呢?這個想法如流星般劃過猞的腦海,但他沒有立即針對這個想法做出反應。那幾天,他慵懶地在家裡休息,那隻森林貓不知為何一直在他周圍走來走去,時而打量他幾眼,就連拉庫修好像也投以關注的目光,他才真正下定決心。

「好啦好啦,我明天就去。」

當他去那間中途之家時,從別墅送來的那窩小比格犬只剩下一隻。工作人員說牠活力十足,但就是太有活力了,惹得其他狗對牠有點不耐煩,認領人也經常被牠的熱情嚇一跳。

「你確定要領養牠?不會後悔吧?」工作人員看著正抱著小狗逗弄的猞。

「後悔有用嗎?」猞反問。

「如果後悔的話,起碼要幫牠找到新的主人吧。」

「這樣啊­……」這讓猞忽然想到,世界上還是有後悔也還來得及的事,不過一旦開始這樣想,好像就會鬆懈下來。對殺手來說,這樣的態度太危險。

「在我們家,沒有『後悔』兩個字唷。」猞搔了搔小狗的耳朵。「希望你不會後悔跟我回家啊。」

小狗用稚嫩的聲音強而有力地「汪」了兩下。兩周後,猞的領養申請通過審核,他開車載著家裡其他兩位成員一起來接達利回家。

猞偶爾會好奇,拉庫修、慕夏、達利會不會後悔跟他住在一起,但隨後就會想到,他們三個之中,其實只有森林貓慕夏是自己做出了選擇。

必須要先有選擇權,才會有後悔的可能。後悔了才有可能去補救。這樣說來,後悔也不算什麼壞事。

如果可以補救的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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