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風吹進屋子裡，帶來暖春的和煦氣息。由於屋子裡有點悶，這風相形之下顯得涼爽；拂過臉頰時，讓人感覺舒暢。

用剛採購回來的食材製作什錦蔬菜拌冷麵和海帶湯，權俞利和崔秀英並肩坐在沙發上吃了午餐。

屋子不大，擺放餐點的小桌子和沙發離床舖不遠；室內通風也不算非常良好，烹調味道稍微重一點或油煙多一點的食物，氣味就會久久揮之不散，所以只能煮清淡的菜餚。即使如此，最近權俞利還是盡可能自己下廚，畢竟外食的用油量實在不是顧客能控制的；不知道是否心情比較輕鬆，或者身體代謝因為年齡增長而變差，權俞利總覺得自己胖了。

但是，什錦蔬菜拌冷麵會剩下半盤，並不是權俞利刻意節食的緣故。

就只是莫名沒有胃口而已。

自從那次認真且好聲好氣教導秀英正確的握刀及切菜方式之後，崔秀英似乎也努力練習了，現在切出來的菜都很漂亮，大小均勻，除了速度稍慢之外，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權俞利不必再站在旁邊盯著秀英切菜，逕自忙著去煎蛋皮，然後把切蛋絲的工作也交給了崔秀英，她接著負責燙麵和煮湯。

過程中她們依然閒聊著，有一搭沒一搭的，主要聊那部老爺車電梯所闖過的禍，以及秀英那棟大樓裡的住戶近況。電視開著，頻道正在播放音樂舞台節目，所以即使有一方沒有立刻接話，在螢幕裡那些年輕偶像的努力唱跳之下，氣氛似乎也沒有顯得太冷清。

該切的材料都被整齊地四分五裂，再由權俞利進行調味。如果權俞利是因為那盤拌麵的味道不好而吃不完，那也怨不得別人。可是味道是不錯的，至少，秀英都吃完了。

崔秀英的食量雖然很大，但不好吃的東西絕不會勉強吃掉。她看著權俞利才吃一半就有點難以下嚥的樣子，很清楚問題出在哪裡。

只不過她什麼也沒說。音樂節目結束之後，她們就轉去電影台；電影是Amanda Seyfred主演的「Letters to Juliet」，她們兩人一起看過了，如果秀英沒記錯的話，也是在權俞利家裡看的。

這是部過於浪漫的片……一位高雅的老婦從英國遠赴義大利尋找多年無音訊的戀人，雙方都已喪偶，重逢後再續前緣，而女主角則在這段協助的過程中找回對於工作和感情的自主能力。在現實中，有可能這麼順利嗎？過去崔秀英會說，這是有可能的──只要相信，並且去嘗試，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現在，秀英發覺自己已不會再秉持如此單純而虔誠的想法了。

現在已非過去的那種大時代。大時代裡，人們之間的牽絆原是緊密的，是時代裡每個沉重的事件硬生生斬斷了那些牽繫；深植於人們心中的情感非但沒有被拔除，反而成為人們必須緊抓著的藤蔓，因為那是他們與過往美好的唯一連繫。

而今，人流、物流、金流都動得很快，時間之流也是；現代的人們一出生就必須適應這種快速變動的環境，不像從前的人們那般能對任何除了自身以外的人事物紮根紮得很深，對土地如此，對人與人之間的緣份也是如此。當代人就像飄在水面上的浮萍，不是沒有根，而是無法牢牢實實地抓住些什麼；一旦沖散，大概就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小時代裡充滿著顛沛流離，雖然肉眼可能看不見，可是就因為難以被看見，所以更不容易找到歸途。放棄的人很多，更多的是只能隨波逐流、任憑宰割。

這些事情，聖經上不會寫，所有的宗教經典都不會寫。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有所察覺，可是沒有一項研究能夠阻擋這樣的時代潮流。崔秀英表面上興致勃勃地觀賞這部片，腦海裡卻重複播放不久前樓梯上的場景。

明明是不到兩小時之前的事情，那畫面卻有點陰灰黯沉，沒有想像中歷歷在目。或許是因為接收的當下為了自我保護，於是大腦自動選擇了淡化這份記憶的真實性吧。

權俞利沒有陪她看完這一次播映，在男女主角有些幼稚地玩起互砸冰淇淋的遊戲時，就起身收拾餐具，把沒吃完的拌麵裝進一個小樂扣盒裡冰進冰箱，動手清洗盤子筷子。

清潔工作做完之後，她又忙著把新買回來的日用品收納歸位。在這段時間裡，秀英已經關掉電視，用枕頭當靠墊，坐在床上滑手機。權俞利回頭一看床被霸佔了，便從書桌拿了本小說，打算窩在沙發上殺時間。

只不過書還沒翻幾頁，崔秀英的聲音就先打散了權俞利好不容易才稍微凝聚的專注力。

「俞利。」

「嗯？」

「妳這裡的租約到什麼時候？我有點忘了。」

「到九月底。」

「那就差不多還有……」秀英快速數了數。「五個月？」

「嗯，是呀。」

雖然納悶，直覺告訴權俞利不要表現出過於認真的樣子，不要放下手中的書，暫時就先像這樣隨口應答就好。

「我在想──」

可是，崔秀英好像不只是想閒聊；她調整了姿勢，坐在床緣並面對著俞利。權俞利不得不將視線從書本上抽離，暫時用左手食指當作書籤，把闔起來的書擱在左膝上，抬頭靜默地望著崔秀英。

「這邊離妳新公司比較遠，地鐵也不在同一條線上。這次租約到期之後，要不要換住近一點的地方？」

「近一點的嗎？我也有想過。可是公司那一帶畢竟算是市中心的範圍，租金比較高，吃的也比較貴，所以就覺得還是算了吧。」

「也不一定要那麼近啦……在市中心外圍找個上班路順一點，或是交通時間短一點的地方，不是比較方便嗎？」

權俞利快速回想地鐵路線圖。長年製作遊戲的過程裡也讓她練就了能夠快速將各種地圖和條件對照的能力，比如哪個區域既能快速衝經驗值、距離出售寶物的商店又近，或者是可以抄捷徑避開一路上的高等級怪物；透過親自試玩，更容易發現自己設計時的盲點。有時候不是為了成功解開遊戲裡給的任務，而是想要獲得其他便利性才那樣走……

遊戲本身給的提示雖然不會是錯的，但也不一定是最好的。

「……比如哪個地段呢？」權俞利反問秀英。

崔秀英嫣然一笑，語氣輕鬆地回答：「我現在住的那一帶就不錯，妳不覺得嗎？」

俞利心中響起了綜藝節目裡答題正確時會出現的木琴聲。

這個才是秀英真正想表達的吧？而且崔秀英也沒有很認真地要掩飾這個意圖。權俞利很明白，假如崔秀英想要迂迴，那她可能要再過十組來回對話才會發現主題其實不是她的上班路，而是她們倆的未來之路。

「妳那邊的確是不錯，生活環境比這裡好。不過，妳那一站和我公司也不是在同一條地鐵線上，這樣頂多是省個十分鐘左右吧？那邊的租金也比這邊稍微高一點。」

「租金，兩個人分攤的話就會輕鬆不少。」崔秀英直接切入了重點。

「妳的意思是──」

「我覺得，我們交往的時間也夠久了，應該可以再往前進展一點點了。」

「是很久了，沒錯。那麼，要我搬過去嗎？」

「我那裡其實是夠兩個人住。」一直都夠。秀英在心裡補上一句。「如果妳覺得那樣子還是有點太小，我們可以再找別的地方，離我們兩個的公司再近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公司現在算是同一個方向了，不是嗎？」

「往公司近一點，空間又要再大一點，這樣即使兩個人分攤租金，還是會比我們現在各自的負擔大吧？」

不知是否錯覺，但崔秀英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

「俞利，我今年三十歲了，我們在職場的時間也都不再是那種剛出社會的新鮮人保鮮時期了。我想要一種……更完整的感覺，更像家的感覺。」

權俞利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