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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壞掉了。」允兒冷靜的聲音輕輕從後方傳來,伴隨在之後的是大門關上的清脆喀搭響。

俞利轉頭瞄去,允兒正好走到秀英旁邊。

「壞了?」權俞利的語調裡彷彿有一絲不可置信。

「壞兩個禮拜了。」允兒用很正常的無奈笑容回答她。「我上次也是,扛超重的東西回來,好不容易覺得應該搭個電梯,結果它壞了。」

「嗯……」

「看來只好走樓梯了。」秀英說。

她們往旁邊的樓梯移動,允兒走在最前面,權俞利居於次;一切看似如此自然而然,權俞利卻感覺自己背後陣陣寒涼。她時而看看幾級階梯上允兒的背影,既想跟上,又不敢太靠近;雙手手臂因為負重而越來越感覺痠疼,大腿開始浮現緊繃感,總覺得這幾層樓梯爬得好吃力,只得咬牙撐著。

剛登上二樓,正要轉往三樓階梯時,允兒忽然側身回頭,眼角瞄著下方的她。

「要幫忙嗎?」

被允兒這冷不防一問而驚嚇到的權俞利抬頭望去,兩人眼神因此毫無遮掩地交會。

「不、不用。沒關係。」權俞利連連搖頭,允兒則是無所謂似的轉身繼續上樓。

「要我從後面推妳嗎?」

崔秀英帶著笑意的激將語句緊接在後,俞利斜視還在階梯上的秀英,輕哼一聲:「不要。要是我往後倒,我就壓死妳。」

「我會閃開,妳自己下去。」

「那剛剛買的蛋會破掉。」

「那妳就再去買。」

「啊──好啦,現在不要跟我講話!」

「很喘嗎?」

「沒有。」

「妳體力真差啊。」秀英語帶笑意揶揄她。

究竟是自己體力確實變差了,還是因為緊張所以心率太快呢?俞利沒有心思再去想。允兒已經快要到達三樓,雖然這代表她即將能擺脫目前這種近乎腹背受敵的窘境,但也感到矛盾──好不容易遇見允兒,卻沒能多說幾句話,這樣的偶遇實在過於遺憾。

又過於……危險。對,危險。

 

三樓到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樓層就在那裡,而她們也不是身處於奇幻世界裡的霍格華茲城堡,樓梯自然不會趁她們登階時移往別的方向。

權俞利不確定自己是希望允兒什麼都不要多問、多說,就此直截了當的走回住處,還是停下來轉身再和自己寒暄幾句;她也不知道應不應該主動關心一下允兒的近況。此時裝作兩人素昧平生,或許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可是未免太虛假,也太無情。

她們分明是朋友。只是朋友,不是嗎?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跨過那條界線。要拿精神上的依賴、依戀來評斷,那就太嚴苛了。世界上根本沒有人適用那種聖人標準。

要離開樓梯口時,允兒稍微回過視線,像是要禮貌性地與兩人點頭告辭,但權俞利卻率先出聲。

「那個──」

「嗯?」

允兒的目光和語氣都很正常,但就是太正常了,反而讓俞利覺得她們中間那道隔閡更寬。短短一瞬間,權俞利又打消了閒聊的念頭,話鋒急轉到那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電梯。

「……電梯壞了,是不是要請二樓那位大嬸找人來修啊?我記得她最熱心幫大家處理公共空間的事。」

「我有跟我房東說過了,他說他會跟其他屋主討論,然後就沒有下文。」

「這樣啊,那我也跟我房東說說看好了。」俞利邊說邊踩上三樓,站到允兒面前。允兒後退一兩步,她也跟著移動,兩人就這樣讓出了樓梯的行進空間。

「那就麻煩妳囉。雖然我平常是不太會搭電梯啦。」

「我也是。」權俞利苦笑,將雙手提的那兩個大袋子上拉五公分。「只有這種時候才可能會想用。」

「這是要儲藏用的,還是要煮大餐啊?」

「嗯,買起來放的而已。我那裡也沒什麼設備可以煮大餐,又怕房間裡會有味道。」

「我也是,所以其實外食的機率比較高。」

「頂多做些冷食,像是飯捲或三明治、沙拉或是清燙的食物吧。」

「沒錯。」

話題忽然朝生活方面延展。雖然,這早就聽對方說過了。

只是,再聽一次,好像也無妨。

就在她們談話時,崔秀英維持著一貫的笑容從俞利背後經過,沒有要停下聆聽的意思,繼續慢慢往四樓走。

「妳──」俞利的眼睛往側邊瞄了一下,秀英的半邊背影擦過她的視野。「現在還是排晚班比較多吧?最近也很少遇到妳。」

「是啊,和之前一樣,沒太大改變。」允兒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反問:「妳呢?妳之前好像說做一款遊戲做得很煩,做完了嗎?」

「啊……?」

俞利一楞,花了兩秒才意會到,這個問題並非建立於允兒對她的真實認知,也很快明白林允兒為什麼這樣問。

「我後來就換公司了。那款遊戲上個月剛推出,不過我不知道我做的那些設定有沒有被修改就是了。」

「這樣啊。那新公司待得比較愉快嗎?」

「是的,好很多。氣氛和理念都和我比較合。」俞利望著允兒,語氣不自覺稍微下沉:「我現在……過得比較好了。」

「那就好。」

允兒微微一笑,視線移向階梯上的崔秀英。秀英剛通過了轉角,正踏上最後一段樓梯的第一階。

「快回家吧。」允兒說。「手上東西不是很重嗎?」

「嗯……是啊。那──我先走囉?」

「嗯,byebye。」

權俞利遲緩地轉身,踏出沉重的腳步。有股鬱悶的不甘心伴隨上升的體溫蔓延,幾秒鐘前允兒平淡禮貌的神情還殘留在記憶裡,她就靠著這幾個畫面讓自己那顆過熱的腦袋冷卻。

她走了幾階,推想如果允兒在她轉身的同時也往自家方向走,現在應該已經走到家門前了。

允兒肯定不會像她一樣猶豫,更不可能回頭。那麼,她現在偷偷再看一次,應該沒有關係吧?

就抱持著這樣忐忑的想法,權俞利瞄了斜上方崔秀英的腳步一眼,確認秀英仍在往上走,然後停下將要往前踩的後腳,趁自己還看得見三樓走廊時側身望去。

林允兒站在距離樓梯口不遠的地方望著她,離她們剛才閒談的地方差不多三步之遙。她們的視線毫無防備地與對方相接。

最讓權俞利心跳顫動的是林允兒那溫熱深切的注視。在她印象中,允兒從來沒有用那種殷殷渴盼的眼光認真看她,她甚至不覺得允兒會對任何人事物有那樣強烈的執著,強烈到近乎懇求的程度。

一覽無遺的還有允兒落寞的臉色,只是很快地那張臉上就閃過些許驚訝,然後又被平靜甚至帶有冷淡的表情取代。

那冷淡雖然也僅是一瞬間,但那一瞬間就驅散了俞利看見的所有期盼和寂寞。林允兒注視著她,恢復平時那個權俞利看不透的眼神,輕輕勾起笑容,緩慢而明確地點了一下頭,轉身邁步離去。

權俞利一直注視著,腳步不疾不徐的林允兒整路都沒有回頭,唯獨在把鑰匙插入鑰匙孔並轉動之後,再次往樓梯上的她看了一眼。

這次允兒沒有出現任何情緒上的變動。她對權俞利投以愉悅的笑容,順手推開門,轉頭並跨進家門,隱沒在那宛如將空間切割到不同世界裡的長方形黑洞裡。權俞利就這樣凝望著,直到那扇門關上,連黑洞也消失在她的視線裡,她才回過身,切斷最後一絲連她都不知道該繫在哪裡的冀望。

或許,不是切斷了,而是她的心連著那條沒有著落的絲線,一同落入了虛無的黑洞。

拉起腳步繼續上樓之前,她抬頭看了連接四樓的最後一段樓梯。

她不知道從自己停下腳步到重新開始前進之間究竟過了多久,或許不到十秒,但時間的流逝總是自由心證的;十秒可以是白駒過隙,也可能令人心焦難耐。不管怎樣,那幾秒鐘應該足夠崔秀英走到四樓了,因此俞利抬頭時,預期自己會看到空蕩蕩的樓梯,甚至期望只剩自己還在樓梯上,因為此刻她真的很想獨自靜一靜,不要那麼快就從允兒投注在她身上的盼望眼神裡走出來。

可是,崔秀英卻依然在那裡。

在方才權俞利匆匆一瞥然後回過視線去看允兒的時候,她沒有多想,就認為秀英會持續往上走。然而,秀英停留在原處,停留在權俞利完全將視線從她身上拔除的那一個地方。

崔秀英以一種權俞利未曾看過的平靜神色輕輕注視著她,那是帶有距離的溫柔,彷彿雖然關心但是不敢靠得太近,或是知道不能太近,因此只能默默無言地等待。權俞利莫名覺得秀英的眼裡除了關愛之外,似乎還有些許憐憫。但是為什麼要憐憫呢?這權俞利一時半刻無法想出個理由來。

她望著秀英,有意識地看望,並且知道自己的腳步在樓梯上凍結了,也知道秀英和她一樣暫留在這一瞬間。橫亙在她與秀英之間的不是階梯高低落差,不是樓梯轉角,而是一道雖然狹窄但卻深險的裂谷,谷底溝塹裡流動著她們雙方的迷惘和遲疑,緩慢卻毫不留情地悄悄磨蝕著雙方的心。

「回家吧?」秀英輕聲問。那聲音很溫婉,讓權俞利覺得自己像個貪玩的孩子,玩到了傍晚,正被督促著回家吃飯。

然而,此時還只是正午而已。

權俞利點點頭,費力地跨出沉重的腳,一步一步踏得紮紮實實,跟在秀英後面上了樓,回到原本應該讓她感到自適放鬆的那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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