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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費力脫下高跟鞋,尤其那已經腫脹的右腳踝還緊緊被鞋口咬住;秀英開了燈,失神地坐在沙發上。原本想要回到家裡大哭一場,此刻卻哭不出來了,只感覺到胸口鬱悶、呼吸困難,外加環繞著腳踝的緊繃熱痛。她努力調整呼吸,恍惚了好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正盯著方才進門後毫無意識之下而隨手放到桌上的提袋。

秀英傾身向前,伸手拿出提袋裡的盒子,打開一看,那漂亮的莓果慕斯蛋糕表面已經糊成一團。

莓果掉了,有一兩顆和果醬一起黏在紙盒上;巧克力飾片斷了,而戳進蛋糕裡作為固定的部份也因為外力推移,將柔軟的慕斯剜出傷痕;更遑論慕斯和海綿蛋糕的相連處變得好歪斜,像是經歷過大地震而變形的房屋。

秀英怔怔地望著面目全非的蛋糕,就這樣盯著,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拼湊腦海裡的記憶。她一再回想剛才看見的畫面,不斷問自己:那是俞利嗎?妳確定那真的是俞利嗎?妳認不認識旁邊那個女的?俞利沒有提過那是誰嗎?

那名女子長得很好看──皮膚白皙,輪廓分明,有靈魂的眼睛。秀英無法忘記女子在俞利身邊看手機的那幅景況:俞利凝視女子的側臉,她們靠得很近,近到只要權俞利稍稍低頭俯身,俞利的唇就能觸及那女子的耳蝸或耳朵前的臉頰。

又或者只要女子稍一轉頭,而俞利正巧低頭,她們……

崔秀英不再想下去。

也許俞利只是和朋友在超商吃東西,她自己在這裡胡思亂想,實在太蠢了。從前哪一次不是自己胡亂吃醋之後發現只是誤會一場?俞利對所有一旦認定是朋友的人都很親切,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嗎?懷疑俞利的自己難道不是才是幼稚的那一方嗎?俞利剛才電話裡不是說過會在家裡附近的小店吃點東西再回家嗎?

秀英凌亂地對自己發出一條又一條質問,答案都是明確的,卻沒有一個答案能幫助她平靜下來。她再次打斷自己的思緒,拒絕再問任何問題。

此刻,只要知道一件事。

只要知道俞利是否誠實。如果俞利沒有刻意隱瞞某些事,那麼,就當一切都是自己多想的好了。秀英拿起手機。

她發現自己的手有點抖。光是要按下撥號鍵,就好像要她跳進很冷的游泳池裡一樣,必須先調整好呼吸,繃緊全身肌肉,憋好氣,下定決心。

「咦,妳還沒到家呀?剛剛不是說要回去了嗎?」

「嗯,還在外面。有風聲對吧?」

「風好像很大。在哪?」

「家裡附近。等等就要回去了。」

「吃過東西了吧?」

「嗯,吃了。」

「吃什麼呀?」

「……海鮮炒麵。本來要回家裡附近吃個煎餅什麼的,後來臨時決定跟同事去吃飯,在公司附近。妳知道吧?那家『釜山堂』,它都開到半夜兩點……」

「這樣啊。那現在妳一個人嗎?其他人回家了?」

「嗯,都回去了。我在公園裡散個步,剛吃太飽了。」

「知道了。別太晚回去,風吹多了會感冒。我的鼻子好像塞塞的。」

「我也覺得,妳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鼻音。多喝水吧,妳那裡還有發泡錠嗎?」

「沒有了,我明天再買吧。有點想睡覺了。」

「那早點睡吧。」

「妳也別太晚。」

「嗯,我知道啦。」

「一個人在公園要小心安全啊。」

「好。」

「晚安。」

「晚安。」

崔秀英停頓了一會兒才率先切斷通話。在俞利聽來,也許只是按下按鍵前的遲滯,但是對秀英來說,那一瞬間的靜默彷彿是在感受自己的窒息。通話的畫面一消失,她的眼淚就滾滾落下,一顆接一顆,毫不停歇。

抹去眼淚,她憤然起身打算將眼前的蛋糕拿去垃圾桶扔掉,腳踝受到壓迫的疼痛感像是要反擊她的粗魯那般強勁爆裂開來,眼淚反射性地湧滿雙眼,視線裡的一切全都模糊了,燈光甚至透過淚水折出七彩輝光,在她眼前閃耀著,宛如鑽石光芒,如此炫目,又如此虛幻。

咬牙忍住劇痛,她倔強地拐著腳一步一步將蛋糕拿到廚房,鬆手讓它墜入垃圾桶,然後再用同樣掙扎的節奏回房間,拿好換洗衣物,進浴室洗澡。

按照平常的順序,先用化妝棉沾眼部卸妝水,稍微擦去眼妝,再用卸妝乳好好清潔全臉,然後洗頭、洗身體。秀英不知道眼淚是哪時停的。從浴室出來之後,她就不再哭了。

只覺得好累、好虛脫,心裡宛如被鑿了個窟窿,全身的力氣都從那裡向外流漏。至於腳踝上的傷,除了感覺緊繃僵硬之外,倒是毫無痛感了。

她比自己預料得還要快睡著,完全沒有照料腳傷。隔天醒來,腳腫得嚴重,瘀血呈現青色帶紅,腳踝下緣的瘀青裡更泛著紫紅色的斑點,一踩到地面時覺得踝關節的支撐點好像都會向旁邊滑掉。她嚇了一跳,但又趕著上班,最後只好穿一身輕便的衣服和拖鞋,搭計程車去公司,度過費力的一天。

受傷或生病的時候,如果又剛好感覺孤獨、孤立無援,即使沒人來欺負,自己心裡也會莫名委屈。對秀英來說,這一天就是如此,只是她還是硬撐著,不想跟任何人訴苦。

因為一旦開口,就必定會提到她前一晚看見的事。

她不想說。

她還是不相信……俞利會做出什麼對不起她的事。

下了班,又是搭計程車回家。經過便利商店時,她請司機暫停在路邊,想順道買個飯糰當晚餐;好心的司機大叔看她行動不方便,下車幫她買了,還多買一瓶草莓牛奶送她,惹得她差點又哭出來。

甜甜的草莓牛奶讓她的心情稍微恢復了一點,至少不再那麼低落、陷在負面的想法裡。

原本計畫明天早上要回父母家,她打電話跟爸媽說臨時知道有朋友從國外回來,要聚一聚,因此下週再過去。接著,她傳訊息跟俞利說,今天在公司樓梯踩空,腳有點痛,這兩天就不出門碰面了。

令她訝異的是,她的訊息剛傳出去,俞利的電話立刻就打來。俞利還沒有下班,而且說可能要到九點才能走,但俞利似乎不想提工作的事,只是一直追問秀英怎麼弄傷腳的、踩空的階梯落差有多大、有沒有冰敷、下班怎麼回家、吃過飯沒有。

「真的不要我過去看看嗎?」權俞利問了第三次。

「不用,又不是很嚴重。妳下班都很晚了,好好休息吧。」

「我過去妳那邊也只是多搭幾站而已呀。」

「但我已經想睡覺了。我等一下洗好澡就想睡。妳如果來了,我還要起來幫妳開門。」

「……好吧。那妳早點休息。」

那個時候才七點左右,秀英其實什麼都不想做,沒有要去洗澡的打算,癱坐在沙發上,覺得剛才吃的那個飯糰似乎消化完了,現在又感到飢餓,但她動不了。不是腳傷的原因,單純就是身心俱疲,身體裡沒有足夠的動力和動機促使她站起來,去冰箱或櫥櫃裡看看還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恍惚地打瞌睡,屋裡很安靜,太安靜了,顯得孤寂;時間像是在孤寂的空間裡膨脹,因而遲滯,宛如霧靄般將秀英吞噬其中。半睡半醒的模糊夢境裡有很多畫面與情節在身邊打轉,幾乎如同經歷了十年的歲月那樣長久;十年,十年前好像才剛認識權俞利吧。可實際上,時鐘短針不過從七移到八而已。

秀英醒來,疑惑時間怎麼過得如此慢。難道現在不應該是深夜嗎?不應該讓她醒來時發現一切都只是夢,從昨晚到今天都是?此刻她應該準備拿著那個慕斯蛋糕去俞利家等候,而權俞利會又驚又喜的迎向她、摟抱她,像從前那樣歡欣鼓舞地和她七嘴八舌說著一日所見所聞,然後她們一起上床睡覺。

不應該是這樣嗎?

她看著自己腫脹的紅紫色右外腳踝,知道事情不會依照她想要的劇本發展。

在她要開始描繪另一齣悲劇劇本之前,門鈴忽然響起。

「叮──咚──」

雖然還沒開門,但她望向門口時,就知道那是權俞利。

她卻不想開門。

她害怕打開那扇門,她心中的權俞利就會奪門而出,和門外那個權俞利合而為一。

門外的那個人,是她不熟悉、不能掌控的權俞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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