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雖然天空是灰濛的，權俞利下車的時候還是瞇了一下眼。

不，還是睜開眼睛多看幾秒吧。以後就連這樣的天空也會是光明的奢侈了。

「編號120530！」

聽見自己未來的名字，權俞利沉默地收回她對上帝的視線，走向前方那扇通往禁制的門。

也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看到了嗎？是新來的那個？」

「欸，聽說是殺人犯呢！」

「這麼年輕，長得也挺好，居然是殺人犯啊！還不超過二十四歲吧！」

「何止這樣！據說被殺的是她的親生爸爸！」

「聽說刺了好幾刀，還有鈍物重擊呢！」

「唉呀好可怕，好可怕……還好不是分來我們這一房……」

「好像是去安大姊那一房！也對啦，先讓安大姊嚇一嚇才會比較乖啦……」

編號120530走過走廊，這些細屑般的耳語伴隨審視的目光如漣漪般盪漾而過，但她並沒有多加理會，只注視手上的銀銬——好像比以前跳街舞時的服裝配件還要帥氣多了。

讓其他受刑人失望的是，她們口中的安大姊並沒有收服編號120530。編號120530總是獨自安靜的待在一旁，旁人常常以為她在發呆；但是當那些想要下馬威的老女人們靠近想要往編號120530的頭巴下去時，編號120530又會以不可思議的反應速度避開。編號120530並不會反擊，只是用那異常冷靜的目光注視著她們；即使朝她大吼，告訴她長幼有序的禮節，她也只是露出禮貌性的微笑，回應說知道了。至於如果要求她為這些前輩們做些什麼，除了需要肢體碰觸諸如按摩一類的事，她都會一聲不吭的完成。

因為那種奇異的冷靜和生命力過低的微笑，有人私底下稱編號120530為惡魔、阿修羅、冷血人。不過，編號120530從來沒有對她們做出什麼事，她們也就維持著這樣禮尚往來的模式。

活動時間，編號120530也不常加入其他人。她似乎很喜歡看書，通常都是自己窩在角落看借來的小說。

有一回，有人終於鼓起勇氣去和編號120530搭訕，發現編號120530其實親切的很；編號120530有令人感到安心舒服的低沉嗓音，講話也滿幽默的。她們相談甚歡，於是有人藉機深入提問。

「妳真的殺了妳爸爸嗎？」

「我沒有爸爸。」編號120530面帶微笑平靜說道。

編號120530很少主動和人說話，但是勞動服務時都很自發性的替年長囚犯分擔工作；漸漸的，獄裡那些老大姊也很少再刁難她或給她臉色看，甚至把她當成女兒來照顧。不過，編號120530還是盡可能和大家保持情感上一定的距離。

「多交些朋友吧，俞利。」輔導員曾經這樣勸說。「有了朋友，這段日子才會好過一點，畢竟……」

輔導員沒有把話說完，但編號120530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

畢竟，妳有三十年要蹲啊。

三十年，足以讓個嬰兒變成有一點社會歷練的成人了。

三十年，外面那個世界還有人認得我嗎？

還是她們永遠只會記得，我是編號120530？

就連我自己，也只需要承認：對，我是編號120530。

編號120530入獄的第三年，有幾個獄警退休了，從別處補來一批剛訓練完成的新人。

其中最年輕的那個獄警長得非常漂亮，就是這些關了好幾年的女受刑人也忍不住感嘆。有人想起自己的孩子或親人，因而對這位獄警頓生好感；當然也有人因為想到自己已年老色衰，在監獄裡葬送年華，而將這股忿恨遷怒於年輕且清秀好看的獄警。無論如何，這名獄警對所有人都還是一視同仁，冷面以待。

編號120530根本不在意新來了哪些獄警，那對她來說不重要。要待三十年，一定會經歷很多人來來去去，說不定最後她會變成這所監獄裡的元老，誰來誰去，還是看淡一點就好；她入獄前的二十一年之間，也有好些年數是看著身邊的人一一踏上自己的路途，找到自己的歸處，她自己也是那樣一路飄流來的。所以，都不重要，沒人能決定緣份。

「編號120530。」

熟悉的點名時間響起了有點熟悉的聲音，但是對於這股聲音的熟悉卻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編號120530抬頭，看見是那新來的獄警拿著記錄本在鐵條外。

編號120530傻住了。

「編號120530？」年輕的女獄警又唸了一次她的名字……不，是她的編號。

「……有……」

獄警凝視著編號120530，編號120530皺起眉頭，像是極力壓抑某種情緒。獄警什麼也沒說，與編號120530相望一會兒，就繼續執勤去了。

「編號108903。」

「有。」

「編號108515。」

「有。」

「編號102512。」

「有。」

「編號120930……」

如此好聽的聲音一直走到了盡頭又走回來。獄警經過編號120530的牢房時，她看見編號120530還站在那裡。

「晚安。」

獄警對編號120530說。

而編號120530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名獄警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雖然其實她內心深處知道答案，並且私心也極度渴望答案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樣，但是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現在正在發生的事。

如果我能和她交談……

不，現在還太早，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