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初雪，每回都不同。有時候彷彿是帶著磅礡怒意襲擊大地，有時候以瀟灑奔放的流線軌跡飛行，也有溫和愉悅搖搖擺擺像是前來度假一般的節奏，或者低調靜謐、悄悄給人們帶來驚喜的雪。

究竟和權俞利一起看過幾次初雪，秀英不記得了。應該是五次，或者六次；除了剛認識的第一年與交往的頭兩年之外，對其他次數的情境印象模糊。

認識九個月之後開始交往到現在，兩人身邊一直不乏其他追求者；權俞利吸引的對象更多，這崔秀英很清楚。無論面對什麼類型的競爭對手──豪氣陽光小帥哥、沉穩有品的低調紳士、事業有成的堅強女人、嬌滴滴的公主、清純而內心卻帶著刺的少女，秀英都沒有感覺到強烈的危機。就憑那些眼神交會的瞬間，憑那些只有她們彼此才懂的笑點──總稱為默契，其實包含了體貼、理解與在乎的意涵──除了這一次之外，她不曾真正擔憂過自己會失去權俞利

是，曾經偶爾也會有疑慮，疑惑自己是否被俞利逐出內心，但權俞利總能及時證明她的地位。感覺到被冷落時，她並非坐以待斃，俞利也沒遲鈍到像一根木頭的程度。既然權俞利看得懂她的暗示，那麼就沒必要把話挑太明；如果權俞利沒有回應，她才會出手。一旦她決定採取行動，她不會要求權俞利的答案。

她會再次將權俞利搶奪回來，牢牢抓緊在身邊，不管究竟有沒有敵手存在

縱使是要用什麼陰險的手段，如果真的有必要，我……也會去做。她曾這樣想過。

她一直都認為自己不會輕易出局，直到幾週前的星期四。

扭傷腳踝的那一天。

公司偶爾會有下午茶福利。那天的點心是知名烘焙坊的甜點，不過負責採購的助理將數量抓得太寬鬆，加上正好有兩個同事出去拜訪通路商，之後也不會再回辦公室，因此剩下了半條慕斯蛋糕和幾個泡芙。慕斯蛋糕是這家店的主打，秀英從一開始就打算如果有剩餘的話，她得抓準時機據為己有。

以巧克力海綿蛋糕做底，頂著濃郁厚重的草莓慕斯，蓋上薄薄一層冰涼的蔓越莓果凍，再均勻地淋一些深紅剔透的蔓越莓醬，最後綴以適量藍莓、蔓越莓、覆盆子，並且細心擺放彩帶般的弧形巧克力飾片──多麼美麗的藝術作品！

更重要的是，俞利最喜歡莓果類的甜點。她想把這個帶回去給權俞利驚喜，雖然還不確定俞利會不會加班，不過她家到俞利的住處只要三十分鐘，確定俞利下班後她再從住處過去就可以了。

俞利加班到將近十點才離開辦公室，當俞利打電話跟她說剛走出公司大樓時，她還可以聽見俞利手機裡擦過的風聲。她問俞利吃過晚飯沒，權俞利回答她，會在家裡附近的小店吃點東西再回去。

等了一整晚的崔秀英十分欣喜，結束通話後，穿上大衣、將蛋糕盒仔細放進提袋裡，興沖沖地出門去了。她還沒換掉上班時穿的裙裝，因此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像白天那樣踩著高跟鞋直奔俞利家。

短短的車程這回感覺比平常消耗更多時間，雖然已經不是尖峰時刻，人潮依舊不算少，由不得她橫衝直撞。好不容易出了地鐵站，腳步按照習慣的路線走，她張望四周，視線掃過馬路對面的超商，卻瞥見了再熟悉不過的輪廓。

俞利坐在超商臨窗的座位吃泡麵，旁邊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們倆有說有笑。俞利看起來很放鬆。她放鬆時臉上的笑容老是顯得有點傻氣。

崔秀英登時一陣心慌，趕緊低頭加快腳步往前走，好像自己做了見不得光的事。腦袋空白，忘記要呼吸，喉嚨似乎也被什麼哽住了；她埋頭越走越快，原本應該過馬路，她卻莫名其妙右轉，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是不斷變換行進路線超越其他路人，沿著公園外圍的人行道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右腳腳下的高跟鞋沒踩穩，施力點歪了，腳踝外側頓時傳來巨大的拉扯疼痛。

她向斜前方踉蹌了兩三小步才穩住重心。還好，左手拿的手機沒掉，右手手裡的提袋也還在；驚嚇甫退，痠麻感從腳下迅速蔓延，彷彿爬上小腿、大腿，順著神經到脊髓。她試著正常踏出步伐，卻發現腳踝竟然已經喪失承載重量的能力。

雖然沒有跌倒在地，扭到腳時她身軀那一陣突發的劇烈前傾實在引人注目。秀英感覺到自己的臉瞬間發熱，強作鎮定，咬牙忍痛繼續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她隨便鑽進最近的一條小巷子裡，又往巷子深處繼續走，到了不會被大馬路上的人輕易看見的暗處才停下。

仍然不能思考的她在那裡站了兩三分鐘，腦袋裡的畫面定格在便利超商窗子上權俞利的笑臉和俞利身旁的那個女人。

只不過是一起在便利商店吃東西，又沒有怎麼樣。搞不好她們根本只是剛好坐隔壁，或者也是住這附近的人，常常在便利商店遇到所以就認識了而已。

她試著說服自己，卻毫無效果。

權俞利那只有在家裡才會展現的輕鬆模樣，還有那個女人和權俞利說話時的神采……

崔秀英深呼吸一口氣，忍著每踩一步就會更加痠痛無力的腳踝，朝著相同的路徑往回走。

低頭混在人群裡，盡可能靠近內側，唯獨在經過便利超商對面時又偷偷瞄了一兩眼。

是俞利。她和鄰座那人正一起看手機。不，是俞利拿著手機，旁邊的女人注視螢幕，而俞利卻似乎是凝視那女人。

秀英視線裡的畫面暈了開來，她趕緊撇過頭不再看。

是因為腳太痛，淚腺才會分泌淚水的。眼淚沒有流下，只是盈滿眼眶，稍稍溢出眼角。秀英對自己說，不要在大街上哭，不要在這裡情緒失控，有什麼事，回到家再想。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不要胡亂揣測……

一邊這樣叮嚀自己，她錯過了地鐵站出口；可以回頭，或者走去另一個出口，但她再也走不下去了。

招了一輛計程車，報上地址，她望著窗外，兩滴淚水從雙眼迅速滑下。

好了，就兩滴。就這樣。到家之前都不要再掉眼淚。她遵從自己這番囑咐，到家之前，沒有抹去那兩行淚痕，也沒有再掉更多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