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當時還只是下午一點半左右，她們決定再待十分鐘，就再次朝書街出發，最晚待到四點，然後去超市買食材，回秀英的住處一起下廚，晚上俞利會留在那裡過夜。

崔秀英連日苦心思索的計畫，如果全部實行，就是非常美好的一天。與權俞利並肩坐在階梯上聽大提琴，這種美好的氣氛讓她把初雪預報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她們走在通往公園出口的石板路，雪花輕輕鬆鬆乘著翱翔的風穿越那些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樹枝紛紛降落在大地與人們的大衣上時，像是被冰涼的羽毛拂過臉頰，秀英才意識到，她所期待要與俞利一同迎接的初雪，就這樣翩翩降臨了。

周圍的人們大多是雀躍的，有些人驚呼，有些人則帶著與老朋友重逢似的微笑。

權俞利屬於後者那個樣子。不驚訝，但是愉悅。她悄悄以眼角餘光觀察秀英，秀英就像個收到夢幻禮物的小孩，仰望漫天飄散的雪花，開心得微微張開著嘴而不自覺。

俞利想起她真正發現自己愛上崔秀英的那一天。

朋友們相約在公園草地上野餐聚會，有人帶來了一個小飛俠裡的Tinkerbell娃娃。這個娃娃的衣帶和裙襬做成螺旋槳一般的構造，只要按下開關，轉動的衣裙就成為它的翅膀，娃娃像擦轉了的竹蜻蜓那樣飛起來。

秀英和幾個女生一起去試玩。Tinkerbell飛起來的時候，秀英嚷著「啊！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抬頭看望娃娃的臉上就掛著那合不攏嘴的笑容；個子最高的她，還將雙手盛在娃娃下方的空中，生怕Tinkerbell會掉下來似的。Tinkerbell越飛越高，秀英的嘴似乎也越張越開，笑容越來越明亮，彷彿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那樣子的快樂帶有一種神聖純潔的美，深深打動權俞利。她無法忘懷那個畫面、那個笑容。

時過境遷，而今的自己竟然忍心對秀英發脾氣？妳不是發誓說絕不會傷她的心的嗎？她這樣自我質疑著。

這些問題她已經問自己好一段時間了。有時很確定以後該怎麼改進，有時仍然難以找到肯定的答案。

Tinkerbell飛起來的時候是夏末，而今已是冬天了。但秀英沒有變，變的是她權俞利。秀英的笑容還是那麼美，像天堂的孩子那樣單純而真摯。她如此認為著。

崔秀英凝視天空，滿滿的喜悅盈滿她的雙眼。晶瑩的雪落在臉上，很快就融入了肌膚那般，留下細緻的寒涼觸感。她覺得那很像某些夜晚，在熄了大燈而只藉由床邊那盞小檯燈維持光暈的房間裡，俞利吻她之前，手指緩緩沿著她的側臉劃過，她那炙熱燒紅的臉頰總會感覺到一種清冽的刺激感，挑動她的呼吸，讓她開啟心扉歡迎權俞利登堂入室，佔領她自願臣服、自願奉獻的一切。

但……這樣就能確定我擁有她全部的愛嗎？想要她全部的愛，是我太貪心嗎？可是……不，很抱歉，天父啊，只有這個，我不能和別人分享。

權俞利看著秀英那天真的笑容隨著漸漸闔起的唇而消退，正納悶時，秀英卻又朝她釋出另一抹淡然的柔媚笑意。

「走吧。」秀英邁出一步。

「嗯。」

如此回答的權俞利原本也要跟上去，只不過定神一看前方的道路，頓時覺得美得很有意境。灰白的天空，風與雪花描繪出宛如流水般綿延不絕的奔騰飛轉；樹木雖然乾枯，黑褐色的枝椏也沒有垂頭喪氣，依然筆挺地朝著四方舒展，且末端多半昂首向上。

路並不寬敞，但是景色深邃，從任何一個隙罅觀看，皆應別有洞天。天，不在眼裡，在心中。

權俞利抬頭，雪拂過臉，風的觸感讓她想起在頂樓上與允兒在一起的時光。

「說不定今年我們會一起看到初雪喔。」

「嗯，希望今年一起看到初雪。」

她拿出手機，開啟相機功能，將手機橫舉在眼前。秀英注意到她打算拍照的意圖，便停下來等待。

調整視角，為了使雪花的色澤更明顯，以深色的樹作為映襯，讓地面所佔的畫面比例大於天空，也因此道路看似更加踏實地存在著。

僅拍了一張，權俞利覺得很滿意。她打開通訊程式，將照片傳送給允兒。

「好了，走吧。」她對秀英說著，邊走邊把手機收進大衣口袋。

崔秀英含笑跟上她的步伐，低頭望了一眼自己的腳尖，沒問她傳給了誰。

肯定不會是傳給太妍或其他朋友吧。秀英感到酸澀感頓時湧上心頭，只是笑容依舊。

照片傳來的時候正值午休時間，候診席的燈仍暗著，允兒獨自待在木條隔間後的調劑室裡，那兒燈光明亮又柔和；她意興闌珊地看著雜誌，因此手機一震動，立刻就擄獲她的注意力，尤其畫面還顯示那是來自俞利的訊息。

雜誌被毫不猶豫地撇下，允兒懷抱著好奇與期待開啟程式畫面。

單看縮圖可以辨認出來的是樹林和石板路，似乎在公園裡或風景區吧；畫質有點模糊，像是老舊電視且收訊不良的影像。允兒再點選那張照片，進入全螢幕模式。

灰白色如細絨般的碎雨痕跡……

允兒猛然起身從調劑室裡跑出去，到大門前還一度忘記得先打開自動門總控制開關才出得去。兩扇玻璃門移動得緩慢，她極其不耐煩地從剛開出的窄空隙閃身而出，走向街道邊緣。

雪。是雪。

從高空不斷飛落，乘著風冷酷無情地呼嘯，高傲而不屑一顧從她身旁掠過，粗魯地撲打著她的雪。一旦這樣仰望，天空就變得遙遠，也感覺自己變得渺小。

張望四周，在這掛著許多商店招牌的街區上，落雪也顯得平庸。

允兒低頭看著手機裡的畫面，那景色雖不開闊，路卻深遠，樹則沉靜，雪……雖然知道那是雪，但是被封印在照片裡，無法親眼欣賞那飄舞的英姿。

放下手機往前看，對面地鐵站出口旁的公園映入眼簾。允兒像著了魔似的，逕自往公園走去，忘記自己穿得單薄，來不及穿外套，連藥師袍都因為午休時間而暫時脫下，半點禦寒裝備都沒有。

即便風景相似了，有樹、有小徑，也有飛雪，卻感受不到任何感動，只有沁入心與骨的寒冷。雪像是凋零的花瓣，允兒伸出手，明明早就知道無法將雪握在手中，卻還是難以克制地對此感到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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