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再和崔秀英一起出去，似乎又是將近半個月之後的事了。一開始見面時感覺有點微妙，但是雙方都絕口不提這段期間她們到底做了什麼事，僅僅互相試探、互相欲言又止。

也許是因為太久沒見，她們對彼此顯得有些過度禮貌。雖然臉上的笑容是真心愉悅，別過頭時仍然有一絲絲客氣的微笑。她們在購物中心華麗寬闊的走廊漫步，將三月初春乍暖還寒的晚風拋在外頭；各式冬衣都在做最後的出清特價，連一向不愛買衣服的權俞利也覺得有些心動。當然她的定力還是很夠的，更多時間她都是在看崔秀英挑衣服。

崔秀英的品味很好，很懂得怎麼搭配。權俞利在旁邊一面欣賞，一面讚嘆。看的同時，她覺得秀英瘦了，這個人為什麼還能再瘦呢？再瘦不就營養不良了嗎？

「妳真的不買嗎？那件大衣妳穿起來滿帥氣的啊，而且打對折很划算。」走出某專櫃時，秀英再次鼓吹她。

「但我不太怕冷嘛，等到下次冬天我搞不好都忘記我買過它了。」俞利呵呵笑著。「去吃飯吧，肚子餓了。」

「妳也會喊肚子餓啊？」

「講得好像我平常都沒在吃飯一樣。」

「不怎麼規律啊。」

「至少我都有吃嘛。」

兩人小小鬥了一下，隨即想起她們現在是禮尚往來期，又趕緊恢復正經。

「那妳想吃什麼？」秀英問。

「不知道耶，妳想吃什麼？」俞利看似漫不經心的說著。「附近巷子裡有一家義大利餐廳，我朋友說不錯，要不要去試試看？」

「嗯，好啊！」

「那走吧。」俞利回答，然後指指秀英手中那個裝著新衣服的提袋。「我幫妳拿吧。」

「不用啦。」

「唉，給我吧。」俞利請求似的苦笑了一下。雖然是苦笑，崔秀英總覺得那笑容帶著不尋常的寵溺。

又疑惑，又莫名開心。秀英把袋子遞給她。

俞利接過之後沒說什麼，笑了笑就開始走。秀英趕緊跟上去。

她們搭手扶梯向下，俞利總讓秀英站前面，居高臨下的低頭看她。大概也只有這個時候，秀英才有機會需要抬頭仰望俞利。

兩人視線接觸，互望了一下，一時間沒人記得要怎麼說話。

「我們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有身高差。」俞利首先開玩笑的說。

「平常也有啊。」秀英轉過身背對她。「只是反過來而已。」

「唉唏，這就別提了。」

「哈哈，很在意嗎？」

「我也想長高一點啊。」

「高也沒什麼好。」秀英抱怨。「不能穿高跟鞋。」

「為什麼？就穿啊。妳穿高跟鞋那麼好看。」俞利很隨性自然的說。

崔秀英笑笑，不回答了。權俞利一頭霧水，以為自己是不是講錯什麼話。

走出購物中心大門，路上人潮熙熙攘攘。俞利領著秀英往路口去，過馬路後沒幾步路就轉進巷弄裡。小巷裡其實也算熱鬧，只是比起大街上的燈光昏黃許多，左右都是些帶有異國情調的餐廳，氣氛神秘浪漫又悠然歡快。

一輛誤闖小路的黑色轎車緩緩從後面駛來，行人紛紛往旁邊避開。走在外側的俞利輕推秀英的手臂，讓她站進去一些，自己則繞到秀英後方，等到轎車通過時，才回到原來的位置去。

兩人再次並肩而行時，俞利轉頭看了看秀英；崔秀英似乎心情很好，沒有在想別的。俞利猶豫了一會兒，右手默默的牽住秀英的左手，將秀英的手握在手心裡。

權俞利不敢轉頭。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秀英愣了一下，但權俞利沒放手，不知道是也傻住了還是真的有勇氣。她牽著崔秀英繼續走，秀英的手溫溫軟軟的，很細緻，很纖細，她都不敢太用力，握得很小心。

崔秀英就這樣順從的讓她牽著。她們都低著頭，都沒再多說什麼。這是崔秀英第一次能稍微感覺到，權俞利真的願意接受她了。

她等了一個秋天，一個冬天。今天出門時，她可沒料到今天會有這樣的收穫。

其實她今天一直想找機會告訴權俞利，俞利那條要她多休息的訊息她之所以沒回覆，是因為讀取的時候她是睡到一半醒來看見的；那時她迷迷糊糊，讀完之後眼睛閉上就又睡著了，而且隔天趕著上班，還得處理她病假那幾天沒做的事，結果就忘記要回傳。她心裡一直滿愧疚，也擔心俞利會因此更退卻，沒想到……

不過算了，反正結果很令人滿意嘛。

「妳在笑什麼啊？」權俞利用叉子捲著義大利細麵時，興味盎然又遲疑困惑的問她。

「喔，這個手工寬麵很好吃啊。」秀英從容不迫的回答。

「是嗎？那剛剛應該跟服務生說要加麵的。」

「我們不是還有點一個特製瑪格麗特披薩嗎？還加麵，我哪吃得完啊？」

「我記得妳食量很……咳，不錯啊。」

「……吃妳的麵，不要講話。」被逼到無話可說的崔秀英端出姊姊的架子讓權俞利閉嘴。

權俞利有點頑皮的痞痞的笑著，將捲好的麵穩穩送進口裡。

其實秀英之前就有發現，權俞利的吃相很好看。不論是韓食、下午茶點、西式料理，權俞利都可以吃得很優雅，但並不做作，不是那樣小口小口的吃，總之就是照自己的節奏。盤子內的料理會吃得乾淨，幾乎不會弄髒桌巾，刀叉等餐具用完後也都會擺得合宜。

就像權俞利喜歡崔秀英挑衣服的品味一樣，崔秀英對於權俞利用餐的禮儀和姿態相當欣賞。在她心裡，權俞利一直有一個模糊的形象；她覺得權俞利像個貴族，失去了頭銜和地位的貴族，落沒的、滄桑的、瀟灑的，保留她那份自尊和高貴繼續流浪。

那天晚上權俞利送她回家。

再次走在那段小路上，迎來了稍微熟悉的小坡，四周還是一樣寧靜；料峭的冷風使得行人比之前經過時更少，少數要回家的居民也是拉緊大衣低頭匆匆走過。權俞利提著購物袋，牽著崔秀英的手一同放在外套口袋裡。秀英的手背貼著口袋內層舖棉的細絨毛，又軟又暖；手心碰觸到的則是權俞利的手心，溫柔，但還是一樣，像以前她們在地鐵或公車上時的那個權俞利，保護欲那麼重。

那也很好。至少現在，很好。崔秀英推開大門，回頭，權俞利果然還在那裡。

十字路口的燈下，權俞利靜靜凝視著她。

崔秀英收回推門的手，轉身快步朝權俞利走去。走得越近就將權俞利臉上的微笑和疑惑看得越清楚；同時那疑惑也越來越多，漸漸壓過笑容。

「怎麼了？妳——」

俞利的問句還沒結束，秀英直接伸手抱住了她，緊緊的靠在她身上。

「噓，別說話。」秀英低聲說道。「就這樣，暫時不要講話，好嗎？」

「……」

愣住的權俞利很快恢復鎮定。她沒有再回答，只是伸出雙手摟住崔秀英。

她們擁抱著，誰也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但或許對現在的她們來說，那並不重要。

過了一陣子，俞利的手順著秀英的頭髮輕撫到背，緩緩的重複著一樣的動作。

「時間晚了，該回家了，好嗎？」俞利輕聲對她說。

「可以不要嗎？」崔秀英的語調是權俞利從未聽過的孩子氣。

「那妳想去哪？」

「不知道。」

「改天再一起出來啊。」

「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嚇到了俞利，讓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顫抖了一下。

「為什麼要道歉？」

「我上次不是故意不回妳訊息的。我那時睡著了，隔天又很忙……」秀英呢喃似的低語。

俞利聞言，鬆了一口氣。「哈，傻瓜，那沒什麼。沒關係。」

「……」秀英沒有回話。權俞利也不再催促她回家，繼續讓她抱著，輕摟著她的腰，直到她想起身分開才鬆手。

權俞利那沉靜的微笑化解了崔秀英的羞澀和尷尬。她覺得權俞利看著她的眼神變成熟了，變得那麼寬容、可靠。從前是隱藏起來了嗎？這個才是真正的俞利嗎？

她再次推開大門時，權俞利依舊站在那裡。她凝視了俞利一會兒，看見俞利將右手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來，朝她揮了揮。她想起自己的手被俞利牽著放在口袋裡時的感覺，就像是溫暖的春天。

春日，終於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