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夜十二點半,她們準備散場時,大多數人都是處於舒服的微醺狀態。
俞利是少數兩三個完全清醒的人之一。各式啤酒、調酒、試管酒、純酒,她都沾了不少;不過,除了身體有點發熱之外,倒是沒有太多感覺。
酒量不知不覺地又進步了啊,明明最近沒怎麼喝的……俞利稍微感嘆了一下。
看看其他人,大家都還算能走,雖然有點歪歪斜斜,但是自行回家應該沒有問題。
只有一人窩在角落,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當然了,整晚這樣的喝法,一定是會這樣的。
何況那個人本來就不像是酒量很好的人啊。
俞利無奈地強迫自己轉過頭,讓自己別多管閒事。
「姊姊,妳還能再喝喔?」在她裝作好奇問崔秀英時,崔秀英笑著彷彿無所謂一般的回答她。
「嗯,試試看極限在哪裡呀。而且這個蠻好喝的。」
「喔……妳沒有喝醉過?」
「沒有啊。」
「會很不舒服喔……」
其實她是想委婉的暗示崔秀英別再喝了,但是好像表達得不夠明顯。
混酒本來就容易醉。而這些調酒裡又有很多都是水果酒,水果酒後勁很強,喝著的時候甜美順口,不知不覺就會喝太多,怎麼醉的都不曉得,更不要說宿醉的隔天會有多狼狽了。
可是她又能多說什麼呢?她沒有任何立場勸阻對方。
不論熟識度還是長幼年齡,她都不適合開口。
所以她也只能看著崔秀英繼續飲下一口一口的酒,每一瞬間的神情都是隱忍著某些情緒的疼痛。
當其他人嘗試要拉起全身無力、半醒半昏的秀英時,俞利站得遠遠的。她注視著,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幫忙。
「我不能這樣回家的。」崔秀英扶著自己的頭,這樣說著。
「這樣怎麼回家啊?」
「讓她自己搭計程車好像太危險了……」
「我不能這樣回家。」秀英又重複一次。
「哈哈哈,呀,不能讓她這樣回家。」今晚喝得很開心的孝淵邊大笑邊搖頭。「她爸媽管教很嚴格,讓她家裡人看到她這樣,以後我們就看不到崔秀英了!」
「啊,那怎麼辦?」
「我,我去住汽車旅館就好了……」秀英模模糊糊地說。
「這樣不好吧?」
「誰家可以借她住一晚啊?」
「但我男朋友在家耶……」「我爸媽也都在……」
俞利依然沉默。據她所知,大家都不是自己一個人住的;換句話說,沒有人方便在大半夜裡帶著一個喝醉的女人回家,一方面驚擾家人,另一方面,對秀英的形象也不好。
她是唯一獨居的人。這一點,在場很多人知道。
「呀,呀,那個誰,俞利呀!」孝淵用誇張的動作招呼她。「妳要怎麼回家?」
夜色蒼涼。大馬路旁,一個背著斜肩背包的年輕女生拎著手提包,一手攙扶著另一名穿著長版外套的蹣跚女子,彷彿負重訓練一般,在人行道上緩慢行走。
「……要去哪?」
「攔計程車。」
「不是要追……最後一班地、鐵的嗎?」
「妳這樣不可能追地鐵的。」
「是、這樣嗎……」
「唉。」
「等、等一下……」
「又想吐了嗎?」
權俞利嘆口氣,急忙把兩個包包都往肩膀上一掛,把崔秀英拉到水溝蓋板邊,讓秀英蹲下。
「扶我的大腿,不要跪下去。」她抓起秀英的手,放到自己腿上,順便把秀英那頭長捲髮撥到耳後塞好,長外套的衣襬也稍微撩起,然後手臂圈住秀英的腰,免得對方失去重心向前傾。
她別過頭,聽著一小陣嘩啦聲響。
她不明白為什麼剛才孝淵問她要不要叫計程車時,崔秀英會忽然暫時清醒,而且嚴詞表示自己可以去搭地鐵。她認為崔秀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甚至懷疑崔秀英現在連是誰要帶她回家都認不清。
大家都喝到沒有邏輯了嗎?她們為什麼會放心把一個喝醉的女人交給一個年紀最小的成員呢?在她們紛紛坐上計程車離開之後,崔秀英完全只能靠權俞利了。
而權俞利就只能靠自己了。
但她什麼也沒說。她替秀英拍背,從背包夾層找出濕紙巾給秀英,扶起秀英到牆邊靠著休息。
崔秀英在喘。俞利看著眉頭緊蹙的秀英,思索自己是否該說些什麼。
「吐一吐會舒服一點的。」於是她安慰著說道。
秀英沒有回應,仍然彎腰低頭,手摀著胸口呼吸。
「那……妳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看有沒有車。」
俞利把秀英留在牆邊,走到路旁去招車。空蕩蕩的街道,幾盞車頭燈閃過,撲在臉上的風涼得令人打顫。
她不時回頭望著崔秀英,覺得那本來修長的身影,瑟縮得好單薄。
「現在,又是要去哪?」
「我家。」
「……」
「妳知道我是誰吧?」
「金孝淵嘛。」
「……」
「開玩笑的。權俞利。」
「還可以開玩笑,看來意識還滿清楚嘛。」
「我能怎麼辦……」崔秀英癱坐在後座,只靠安全帶把她繫在座位上。她頭靠著窗戶,無力地回話。她想移動身子,但是全身軟綿綿的,一動就頭暈,只好放棄。
「妳想做什麼?」俞利注意到她的動作,於是如此詢問。
「想……吹風。」
權俞利猶豫了一會兒,把橫在兩人中間的包包移開,鬆開安全帶,稍微坐過去一點,然後又解開崔秀英的安全帶。
她伸手扶著崔秀英的肩和頭,讓秀英往她這邊倚靠過來。
「幹嘛?」
「妳不是要吹風嗎?」俞利按下秀英那邊的車窗鍵。
自然風流洩進來,像是運動過後沖涼的冷水浴一般清爽。權俞利本來就沒醉,現在更加清醒;風,讓她感覺自己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車子顛簸行進之間,她低頭,看見崔秀英蒼白的側臉,心中像是有什麼意識甦醒了一般;她將手從秀英身後繞過去,輕輕摟住了崔秀英。
「妳——」秀英動了動,想要掙脫。
「妳就安靜地待著吧。講越多話只會越想吐而已。」權俞利的手臂穩穩地固著秀英。
前方的司機大叔對於「吐」這個字特別敏感。司機抬頭瞄了瞄後照鏡,不巧發現權俞利也盯著後照鏡裡的他。
兩人視線在鏡子裡對上。權俞利那雙眼睛平靜得深幽,卻毫不隱藏目光裡透出的警示和防衛。
「喝醉了呀?」尷尬之餘,司機大叔率先開口。
「嗯,抱歉麻煩您了。現在這樣沒辦法給她繫安全帶。」俞利露出微笑,無奈裡帶點客氣。
「看來喝得不少喔。」
「咦,沒有。姊姊是第一次喝,所以喝一點點就這樣子了。」
「第一次呀?以後要注意一點。我也有個女兒啊,現在在念大學,我都告訴她和朋友出去別喝太多……」
大叔相信了俞利煞有介事的扯謊,開始叨念著他的爸爸經。俞利看似聽得很專心,三不五時出聲應答,其實在她不時低垂的目光裡,更多的是沉默和一股沒來由的保護欲。
隨口撒謊,也是出於這種保護的意圖之一。
她從秀英外套口袋裡摸出手機,滑開螢幕鎖。崔秀英模模糊糊的知道俞利拿走了她的手機,但是沒有阻止或質疑。
她專心輸入簡訊。司機大叔識趣地安靜了。
把手機放回去之後,權俞利望著車窗外的景象,陷入自己的思緒。
歡笑,喝酒到深夜,穿越街燈,空間在飛掠。酒精晶瑩的光澤閃耀著,黯淡的是一顆多痛苦的心。荒唐、狼狽,豪爽的笑容下是怎樣哭喪的一張臉。爛成一堆汙泥、萎靡頹廢,那些愚蠢的事都是因為誰?
權俞利緊閉起眼睛,阻止試圖變得鮮明的回憶。
「權俞利。」崔秀英的聲音傳來,喚醒了俞利。很小聲,很虛弱。秀英動也不動,依然靠在俞利身上,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什麼事?」
「還有多遠?」
「兩三分鐘吧。怎麼了?」
「我……」
秀英沒有說下去,俞利已經感覺到秀英的身體傳來一陣緊繃。
她在心底嘆嘆氣,面不改色對司機說:「大叔,麻煩路邊停車。」
車門一開,權俞利直接把崔秀英拖出車外。
「所以說到底為什麼要喝這麼多呢?」
這句嘀咕聲傳到崔秀英耳裡,但她暫時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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