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剛要進到石窟裡，權俞利看見林允兒靠著牆壁注視地道這邊。林允兒面無表情，看起來疲憊極了；俞利帶著微笑走向允兒，允兒動也不動，只勉強勾起嘴角回應俞利的笑容。

「走吧，可以洗囉。」權俞利坐到允兒身旁。「我抱妳下去嗎？」

林允兒搖搖頭：「我自己走。」

權俞利邊點頭邊起身，忽然注意到林允兒並沒有穿鞋子，雙腳足背上一條一條筋腱的形狀清晰可見。

「等一下。」權俞利彎腰，脫掉自己的長靴。「穿我的。」

「沒關係，一點點路而已吧？」允兒說。

「穿我的。」權俞利卻依然堅持。她很快脫了靴子，蹲下來，替林允兒穿鞋。

無視允兒那身衣服和長靴有多不搭，俞利牽起允兒，帶她前往地道。這條地道不像洞窟入口處的隧道那樣有石階，既是坡路，空間稍嫌狹窄，又有不少碎石，並不好走。權俞利時時提醒身後的林允兒小心，要是腳滑了，她們可是會一起滾下去。

地道盡頭竟然還有個大洞，比上面的石窟更大，允兒對於這鬼斧神工的構造感到頗驚愕。

不過，那股訝異感在她看見那座盛接著泉水的石盆後，就被拋諸腦後了。

她很確定那絕對不是自然生成的。縱使她現在將所有法力收聚於身體裡，她光看都知道那個擺著石盆的角落肯定用魔法精心裝修過。

石盆裡已經盛滿了水，溢出來的水沿著地面流進一條黑黑的水溝。其實要用那條水溝來洗也不是不行，可是權俞利還是為她造了那個近似於浴室的環境。

「就在這裡洗吧。」權俞利尷尬地笑笑。「雖然有點克難。」

「不會……那樣很好。」允兒喃喃說著。

「那，我就坐在那個地道那裡等妳好了，有什麼事就叫我。」

「不用了，俞利。」允兒轉向她。「妳先上去休息吧。」

「喔……可是那個水溫──」

「沒問題的。這樣就很好了。」允兒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妳有多的衣服可以借我嗎？」

「有，有。」俞利點點頭。「那我上去拿。」

允兒沒有再回答，轉過身走了幾步，背對著俞利，慢慢俯身脫鞋。

「允兒。」當她脫下左邊的靴子時，權俞利輕喚一聲。

林允兒一愣，稍微回頭；權俞利神情擔憂，欲言又止。允兒垂下視線，望著俞利的裸足。

「……沒什麼。沒事。那我就上去了。」俞利說。

「嗯。」允兒彎下腰去，一邊繼續脫去長靴，一邊偷偷注視著俞利走向地道口的背影。

確定權俞利離開這個洞穴了，林允兒望著石盆，慢慢走近；她沒有脫掉那身白色囚衣，就直接跨進水盆裡。

水柱不強，她面朝石牆，讓水柱沖打在身上，然後緩緩在石盆裡縮著身體坐下。水深無法蓋過她的全身，膝頭和肩膀都還在水面上；水流打溼髮絲，衣服也很快浸濕了，她坐在水中，背對地道，盡可能往牆壁靠去，不看洞穴裡的其他空間。

這裡噴發的石壁火焰沒有上面的洞窟多，因此比較陰暗，但是對允兒來說，這樣子比較好。

太明亮，她會想起不久前在白霜島要塞牢房裡的情景。牢房裡的磚石是白色的，還有她仰頭閃躲時所看見窗外天際的灰色；灰與白都顯得過於鮮明，太刺眼，像那男人強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令她感到恐慌。

眼淚一滴滴滑落，她咬牙忍住不哭出聲，手抖著在水裡慢慢脫去下半身的衣物丟棄到石盆外，再脫掉其餘衣件，將上衣當成毛巾，開始深刻用力地擦拭自己的臉和胸口。

水是溫的，比白霜島淋浴間的水更熱一點，但還是沒有溫熱到能使她放鬆。身體依舊緊繃，恐懼與厭惡感始終揮之不去；她使勁擦抹身上肌膚，忽然想起這件衣服也一樣髒，一生氣就把這塊衣料也摔甩出去，獨自蜷縮在石盆的水中流淚。

水柱在洞穴裡的迴音掩蓋她細微的啜泣聲，但拿著衣服站在地道牆壁後的權俞利仍然隱約聽得見。俞利默默等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地道。

「允兒，我把衣服放在這裡，還有毛巾。」權俞利將衣服和她平時用的小毛巾放在靴子旁邊，便轉身要離去。

允兒的聲音在她身後薄弱響起。

「俞利。」

她轉身看允兒。「嗯？」

允兒仍背對著她，深吸一口氣：「他沒有碰我。」

這句話的語氣非常冷淡。林允兒從來沒有對權俞利用如此冷漠防衛的態度說話。

她其實不想這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件事，因此連話也沒有說完整就倉促陷入沉默。她有點著急，又對這樣笨拙的自己生氣，隱隱憂慮權俞利的反應；想再多做解釋，卻一個字都講不出來了。

她聽見權俞利朝她走近的聲響。她想叫權俞利不要過來，但仍然開不了口，也無法回頭看俞利。

權俞利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時，她的身體甚至忍不住發顫。

「允兒，不管有或沒有發生什麼事，我都一樣愛妳。」權俞利說。

「他沒有碰我。」林允兒重複了同樣的話。

「我知道。」

「……我沒有被他──」

「我知道。」

權俞利似乎蹲了下來，手臂從旁邊伸過來輕輕抱住她。她將之撥開，但權俞利沒有放棄，將手放在水面之間靜待一會兒，又慢慢游移過來牽她的手。

允兒便沒有再抗拒。她稍稍側目看權俞利；權俞利是跪在石盆旁邊牽她的，從石盆裡滿出來的水直接溢到俞利身上。權俞利不管那些，只注視著她。那眼神讓她漸漸感到平靜。權俞利探頭吻她的後肩時，她雖然縮了一縮，但沒有再抗拒。

權俞利只吻了那麼一下，就繼續跪在那裡牽她，陪她。

「我有反抗。」她說。

權俞利什麼都沒回答，另一隻手輕輕撫過她的左臉頰；手掌微微散發淡藍光暈，冰涼感帶來舒緩的感覺，漸漸滲入她的皮膚，消除耳際到嘴角那整片腫痛。俞利收回治療的手掌，挺身去親吻她的左臉，慢慢移向唇邊。

她知道允兒閉上了眼睛。她將吻停留在允兒的唇角，沒有再靠近，等待著林允兒；允兒只要稍稍轉過頭，一點點就可以了，那麼她才敢繼續往前。

允兒別過了頭，卻不是往她這個方向。

「妳先上去吧，讓我靜一靜。」允兒低聲說。

「允兒──」

「上去啦！」

林允兒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她不是有意這樣兇權俞利的。

「……好。」權俞利站起來，摸摸允兒的肩，向後退開。她拾起允兒剛才扔在地上的衣服。「這個妳不喜歡，我拿去燒掉。」

允兒的視線斜斜往她瞄來：「去哪燒？」

「外面。」

「……算了。」允兒的目光又飄開。

「那我在這裡燒。」

權俞利沒等允兒回答，走到水溝旁將那些濕衣服丟下，手指擦出綠色火苗，將火苗甩往衣服堆。

翡翠綠色的小火焰一接觸到那些衣物，立刻熊熊燒了起來，絲毫不在乎那些布料是否浸過水。火勢雖然旺盛，但外層的墨綠火光似乎限制著中心的青翠光芒，因此並沒有點亮四周，反而讓這洞穴變得更加幽魅。

權俞利就站在火堆旁觀看。火焰冒出的灰煙匍匐在水溝溝面上，沿著那懸浮著黑色雜質的水流方向飄走。她注意到允兒無聲無息地轉過身來，凝視烈焰兇猛無情地消滅那些衣物。她望著允兒，允兒也看了她一眼。

林允兒笑了。抿著唇、憋著眼淚笑的。

她對允兒報以微笑，心裡卻怎麼樣也開心不起來，撇過頭繼續看望那堆火焰。

衣服很快被燒得粉碎，剩下一團灰燼，不過那綠焰似乎蠢蠢欲動，想往旁邊擴散。權俞利伸出手指對火堆繞幾個圈圈，火焰隨之盤旋，最後低空畫出一個弧，捲著灰燼一起躍進水溝裡。地面上什麼痕跡都沒有，灰也不剩。

「我上去了。」權俞利邊走向地道邊說。「妳慢慢來，我等妳。」

「不要亂跑出去。」允兒輕聲回答。

「不會，放心。」

「嗯。」

權俞利勉強笑笑，快步離開。

一走進地道，她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掉落。俞利摀住口鼻，快速爬上地道回到渦形石窟裡，坐在那塊用來當作床的平坦大石邊；她懊惱、憤恨、心疼、茫然無措，但也只能低頭沉默哭泣，哭得崩潰。

這是她感到最無力的時候。不論她多努力、她的魔力有多強，一旦無法保護她最珍視的人，那都是枉然。她氣自己去得太晚，明明早有計畫要去救允兒出來，如果能早一點行動，允兒或許就不會遇上今天這件事了。

可是她沒有多少時間能崩潰。哭過了，就算是宣洩了，便收斂起這些情緒。

允兒和她在一起，這對她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狀況。何況這裡是焦黑大陸，再也沒有人能拆散她們。

權俞利擦乾眼淚，用魔力把身上的溼衣服烘乾，整理好儀容，捏捏自己的臉部肌肉。

她是允兒現在唯一的依靠，她要好好照顧允兒。

雖然悲傷的時候應該哭，連哭都沒有用的時候，那就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