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就像是絲毫沒有察覺秀英臉上微笑的緊繃而走了進來，低頭看看秀英的腳，「唉咿──」長嘆一聲之後，一把伸出空著的右手去扶秀英的腰，帶秀英走回沙發邊。她瞟了一眼秀英放在桌上還沒拿去垃圾桶丟的空飲料瓶和飯糰塑膠包裝，隨手撿走了。

「就知道妳晚上一定隨便吃。不過這樣也太少了吧？」

俞利這樣說著，自顧自地去廚房，挽起袖子，從她提來的塑膠袋裡拿出好幾個裝有食物的小塑膠盒和一個似乎盛滿湯的大紙碗。她從碗櫥裡拿出小鍋，把湯倒進去，轉開紅外線爐開始加熱，又把塑膠盒裡的小菜分別挾進小碗碟裡。

「買了牛骨湯喔，妳很喜歡吃的那家。」

「怎麼想到要去買這個？」

「昨天聽妳聲音，好像有點感冒不是嗎？牛骨湯營養。」

「昨天……」恍然想起自己前一晚確實打過電話給權俞利，但是電話裡自己說過什麼，已經忘記了。秀英吸了吸鼻子：「是有點不舒服沒錯啦。」

「所以要吃好一點啊。生意真好，等超久，早知道我就先打電話訂。我還買了檸檬，冰箱裡還有蜂蜜吧？等一下調蜂蜜檸檬給妳喝。」

俞利邊弄著食物邊說，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秀英望著在廚房那裡俐落活動的權俞利，感到腦海裡一片錯亂。

當然了，當然會這樣。她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不是嗎？心中有個聲音冷冷地對秀英說。

但是，這個無形的嘲諷者之聲很虛渺、薄弱。在俞利把食物端來客廳、說「不要起來走動了，就在這裡吃吧」的時候，那位嘲笑者似乎就閉嘴噤聲了。

「吃啊，幹嘛一直看我？」俞利笑著催促。「該不會要我餵妳吧？」

如果不是俞利就在旁邊，崔秀英真想打自己幾巴掌，看看是否此時才是在夢境裡，自己根本沒有睡醒。

她們一起吃那些小菜和牛骨湯。牛骨湯附的白飯只有一碗，俞利沒加買，那碗飯她全給了崔秀英。比起吃，俞利花了更多時間在問秀英怎麼受傷的，逼秀英鉅細靡遺講了一次。

崔秀英從頭到尾編了個新的故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麼能說謊，即使是工作上有些事情必須向客戶圓滑帶過時，也不曾這樣整段來龍去脈裡九成九都是假話。唯一符合真相的只有一個，就是她扭到腳時穿的那雙高跟鞋，權俞利甚至還去鞋櫃看了那雙鞋子。

「還好，不是八公分那雙。」權俞利慶幸地點點頭，忽然愣了一下，傻呵呵地笑著說：「不過那這雙鞋子搭妳今天的衣服好像怪怪的啊？」

秀英登時一身冷汗，辯解說褲子換過了，上班時沒穿這麼休閒。

不過權俞利沒有要執著於這件事的意思。秀英趁隙反丟問題給她，問她為什麼突然來了，本來不是要加班嗎？

「才不管他們咧。」俞利聳聳肩，喝了一匙湯之後，說剩下的都給秀英吃，就去調製蜂蜜檸檬水了。

微溫的蜂蜜檸檬相當潤喉，檸檬香氣濃郁卻清爽；俞利好像加了比往常還多的蜂蜜，很甜，酸味的刺激感因此顯得溫順。

俞利整個晚上都在做家事。把秀英沒洗的衣服丟給洗衣機，沒收進櫃子的衣服重新折好或掛好，洗碗，掃地，打包垃圾，將雜物歸位，晾衣服。

崔秀英感到很不自在。雖說平常俞利來她家時也經常這樣為她整理家務，可是經過了昨晚所見，她不禁懷疑是否這一切都惹俞利厭煩，是否這些都只是俞利不想讓她起疑的假象。

可是，從俞利臉上看不見任何不耐煩的跡象。俞利看起來是有點累，打了幾個哈欠，也沒太多表情，但這些都是很普通的現象。

「妳如果累了的話就先去洗澡吧。」俞利似乎注意到秀英正在觀察她，放下手邊的事情；她走向秀英，看見馬克杯裡的飲料已經空了。「我扶妳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啦。」秀英起身，一拐一拐地往房間走，要去拿衣服。

即使秀英不要俞利攙扶，俞利還是跟在旁邊，好像隨時準備出手救援。她跟秀英跟到浴室門口，望著秀英跨進去才肯離開。

「那妳慢慢洗，洗完就待在房間別出來，我把客廳和廚房的地板拖一拖吧。」

「嗯。」秀英笑笑地關上浴室門，表情漸漸鬆懈下來。鏡子裡的自己無精打采，她想起超商玻璃後那個女人甜美的笑容，眼眶忽然一陣濕熱。她趕緊扭開水龍頭，按照步驟洗臉卸妝，將注意力打散。

只是，每卸下一點妝，對這樣軟弱的自己就更加失望，對俞利的信心似乎也會降低一些。

弄乾了頭髮之後，她依照俞利的囑咐，乖乖待在房間裡，抱著個枕頭，坐在床上滑手機。

權俞利忙完了，走進房間，看見沐浴後的秀英穿了件T恤和短運動褲，修長的腿上隨意蓋了件單薄被子，沒遮住腳踝。她在床邊坐下，掀開薄被，伸手輕輕將秀英的腳稍微抬高，打量著腳踝上的瘀血。

也許是因為剛剛洗完東西，俞利的手有些涼冷。她觸碰到秀英的時候，崔秀英不由自主感覺到那冰涼手指傳來的細微刺激感，舒緩了疼痛，卻令她緊張。

「腫得好嚴重。」俞利說。「但看起來冰敷也來不及了。我壓壓看好嗎？」

「輕一點。」

「嗯……這樣會痛嗎？」

「還好，只是有點痠……」

俞利在瘀青中央與周邊都按了按，左右端詳，去弄來熱毛巾給秀英熱敷。

「我幫妳按摩腿吧，好像很久沒有幫妳按了。」俞利說。

秀英沒有回答，俞利就當她默許了。

由於右腳踝還在熱敷，所以俞利換個位置和姿勢，從左腳開始。按揉大範圍的肌群使之放鬆，再開始按壓某些特定的點，間或沿著小腿肌肉束的紋理順勢壓移。

俞利的指腹很飽滿，那是秀英非常熟悉的觸碰。

有些部位，秀英知道那是什麼穴道，因為俞利每次為她按摩時總會固定按壓那幾個點，還一面告訴她這麼做會有哪些效果，比如按摩膝蓋偏右外側的足三里穴能減緩消化不良的腹脹；內側腳踝上方、脛骨後緣的三陰交穴對女生有益，能幫助循環、減輕水腫；因為整天穿高跟鞋而腿痠的話，就按摩小腿後側接近中央的承山穴。

「妳要不要躺下來或是趴著？那樣比較舒服吧？」俞利問。

「不要。我想看。」

「嗯，好吧。」

俞利不與她爭。她看著權俞利低頭專注的模樣，隨著俞利手部的按撫，不自覺壓緊懷中的抱枕。權俞利低頭時，鼻樑看起來比平時更挺，鼻尖是個漂亮的小圓頭倒三角形；她很喜歡那個角度，配上俞利那雙濃淡合宜、角度平穩的一字眉，覺得俞利就像從書裡或畫裡走出來的主角，令人無法移開目光。

換腳時，熱敷用的毛巾也早就冷了，俞利將它拿進浴室暫時擱著。被俞利按摩過的左腳感覺有點溫熱，亦有股說不出的舒暢感。而右腳踝因為熱敷，患部附近的肌膚呈現粉色玫瑰般的淡紅，但瘀血的部份還是那彷彿透著邪惡笑容的暗紫色塊。

俞利回到床邊坐下，皺著眉頭將秀英的右腳抬到自己屈起的腿上放著，不知道是今晚第幾次仔細觀察那片傷處。按照方才的順序，她沒有直接碰觸瘀青的區域，仍然先推揉肌肉束，並如往常般按壓小腿上幾個特定的穴位，才慢慢推進到腳踝附近。

靠近腳跟的肌腱兩側，內側是太溪穴，外側的那一個……俞利有說過，秀英忘記了。她本想開口問俞利，但看見俞利如此專心而沉默，她也就沒有出聲。

她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會這麼安靜。有些情侶或許習以為常，不過她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事，即使話語往來再怎麼緩慢，都不會連個隻字片語都沒有。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對這種靜默感到不自在。

現在，卻覺得這種寧靜也好。權俞利聚精會神的雙眼透露著一絲疲憊，而她自己也因為消耗太多精神而感到虛脫，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吧。

是不是早該發現俞利需要的是這種平靜？隨著年紀漸大，在這種社會生存越來越使人枯槁，歡騰、歡愉已經不是最有效的精神食糧了。

那個女人……是不是比她更懂俞利的心情、比她更包容俞利的沉默？

是這樣的吧？如果不是這樣，當時她怎麼會看見俞利那樣沉靜地注視那個女人的側臉？如果不是情人或認識多年的朋友，誰會這樣注視對方？如果是認識多年的朋友，她怎麼會不認識那個人？她和俞利交往九年，九年了啊！加上交往前的時光，她們也出現在對方生命中也將近有十年的歲月了。

多久了？俞利和那個人，認識多久了？她們這樣子……多久了？

這是真的嗎？不是真的嗎？

一滴眼淚冷不防墜下，連秀英自己都是在眼淚掉落時才發現自己哭了，比那天晚上在計程車裡還要難以抑制淚水。為免讓俞利看見，她下意識別開頭，但這個動作卻反倒引起俞利注意，權俞利的目光因此離開她的腳踝，抬頭看見她正伸手抹掉臉上的淚痕，頓時有點慌張。

「怎麼了？痛嗎？」

「……嗯，」秀英盡可能維持平淡語調。「有點。」

「那我小力點。抱歉。」

「不要按了……我怕痛。」

俞利打量那塊青腫，最後還是鬆手放開了秀英的腳踝。她瞄見秀英仍然沉著臉望向其他方向，緩緩俯身在秀英受傷的腳踝上親吻了一下。

唇接觸到肌膚時的溫熱感讓秀英訝異地回過神。她看向俞利，俞利則對她露出有點頑皮的天真笑容；權俞利那付神情就像是媽媽哄騙跌倒的小孩時總會說「痛痛飛走了」那般的逗趣與溫柔，還兼有宛如小孩子自豪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而渴望獎賞或稱讚的期待，令陷在自身情緒裡的崔秀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報以微笑，內心徒留慘淡。

權俞利當然也已察覺她的異樣。當她坐直身體，收斂笑意，似乎打算和秀英來個促膝長談時，秀英卻沒留給她機會。

「我今天有點累。」秀英搶在俞利之前先說話。

「是啊……看起來很累。」俞利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妳明天要回妳爸媽那裡吧？我陪妳過去，怎麼樣？」

「我跟我媽說明天先不回去了。」

「這樣。那……明天早餐想吃什麼？或者睡晚一點直接吃午餐？」

「妳要留下來？」

「當然啊。」俞利回答的時候，雙眉都挑高了，有點噘起嘴唇似的說話，宛如疑惑秀英怎麼會這樣問──女友受傷，她留下來照顧，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這樣的權俞利，令崔秀英感到茫然，但卻也是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她依然愛權俞利，權俞利還沒有捨棄她。

她輸了嗎？不，必須先確認這一點，只要一點點，一句話或者一個凝視，就能得到暫時的答案。這沒什麼，對方是她最熟悉的權俞利，這比和客戶交涉還容易。

「坐上來。」秀英向旁邊挪。「坐我旁邊。」

當俞利聽她的要求坐到她身邊時，她勾住俞利的手臂，指尖在俞利的手掌心輕輕畫弄遊走。

有一瞬間她們陷入奇特的沉默，既平靜又嚴肅、既迫切渴盼又虛浮空泛。

秀英轉身吻權俞利，她感覺得到俞利有點措手不及，但並不排拒；她跨坐到俞利身上時，俞利還想伸手摟她的腰。她不依從，壓住俞利的雙臂，俯身繼續自己的吻。

現在，主導權必須由她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