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原本冀望九月下旬的一帆風順可以持續航行進十月，可惜那個美好的週末似乎僅僅是曇花一現，就像是要權俞利為接下來的日子做好準備而提前慰勞。

手上正在進行的大型線上遊戲企劃相當不順利，不過問題似乎並不完全在於企劃部。企劃部的同仁對於能夠設計這款遊戲其實是感到很興奮的，可是改組後的公關宣傳部和企劃部偏好的遊戲風格實在差太多，導致每次開會時宣傳部和企劃部之間經常互相諷刺、互相賞對方白眼。宣傳部認為企劃部設計的關卡環節太老套、人物外型設定太保守；企劃部則覺得宣傳部管太多，宣傳部的工作應該是把商品好好包裝推銷出去，怎麼輪得到他們來對遊戲內容指手畫腳？

「如果產品本來就爛，再怎麼會包裝也沒用啦！老套得要命，我都不好意思跟姪子說我們公司出過什麼遊戲！有夠丟臉！」宣傳部廣告組的某人如此說。

「你們還是管好自己吧！花錢請人拍出那種比大學生作業還不如的廣告，不是才應該覺得丟臉嗎？」

「你這麼厲害，你來設計廣告啊？」

「好啊！那你的薪水要給我嗎？」

某次開完會之後的中午，員工餐廳裡傳出了這樣的爭執，雙方部門的人趕緊把起衝突的當事者各自拖回辦公室去。權俞利原本是公司內屬於脾氣較好、性格較不張揚的那一類人，如果是從前的她，可能會及時發聲安撫同部門內的夥伴，然而那天中午她目睹了一切，卻完全沒有動力去勸架，任由個性較為剛烈的同事代替她說出心裡話。

公司每天都有不同的會議，按照職位層級、部門分工、專案小組等等做區分。權俞利在企劃部裡已經算是資歷深的職員了，要參與的會議種類比其他同事稍微多一點，接觸公司高層的機率也較高。

正因如此，她當面受到的「指教」更多，而且毫無反擊的餘地。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權力階級不對等的關係，位階高的那一方就很容易肆無忌憚地攻擊下位者；在號稱文明的現代，不能隨意以肢體暴力展現自己的權威，於是這種壓迫就展現在精神方面──批評對方的思想、蔑視他人的尊嚴，戲謔取笑、厲聲喝斥，一切只因為雙方觀念不同。

只因為「我」才是「對」的。

俞利並不會將會議上所聽到的所有指責一字不漏轉達給部門內的同事知道；作為前輩，承擔這種壓力和維護後輩尊嚴信心的這種氣魄她還是有的。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已經懶得覆述那些評論，就連生氣都懶了。

既然廣告部覺得企劃部的遊戲設計過於墨守成規，新遊戲的專案小組索性修改了親族結合方式，不僅維持固有的結拜與成親選項，取消了婚姻雙方的角色性別限制，另外再加入認養模式；家族一同打怪物練等級的時候，除了可以賺取加成的經驗值，還有機率獲得特殊的傳家寶物，藉此聯繫玩家之間的感情，甚至讓玩家能在遊戲裡探索各種現實生活中不曾嘗試或被迫失去的情感。

如果是從前，這項變革或許在小組討論時就會被勸退、擋下，但現在深刻感受到存亡危機的企劃部成員似乎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既然要革新、要跟得上新潮流，我們就徹頭徹尾地改變吧！因此不論本人對性別議題的看法如何，又或者帶著意氣用事的心情，負責這個新遊戲的組員們就這樣決議通過新模式，放進進度報告書裡提交了出去。

他們能夠這樣瀟灑，一方面也是因為知道到時候如果出問題，第一個被長官抓去開刀的不會是自己，而是專案負責人──組長權俞利。

權俞利考慮了很久。身為負責人，她擁有絕對否決權，可以無視多數決而推翻成員的構想。她大可退件，要求同仁們重新思考更穩妥的設計，別淌那個目前在社會上仍具爭議性的渾水。

但最後，她沒有更動概念，僅做了文字修飾，就按期呈交進度報告。

三天後，專務理事把她叫進辦公室。

「這次的進度報告我看了。新的家族門閥制度還滿有意思的。」

「是。謝謝您。」

「不過啊，要我說幾次？報告書要仔細寫，檢查再檢查，寫清楚啊。婚姻模式怎麼會是『開放所有人物配對』呢？這是筆誤吧？妳也不是第一天來上班，這種事情怎麼到現在還會出錯？」理事將報告書隨手拋放到俞利面前。

「不，這裡指的就是不再限制人物角色性別。過去我們收到很多玩家的提議，只要是遊戲裡玩家所操控的人物──」

「我懂。我懂。但雖然是遊戲世界也不能這麼荒淫無度吧？」

「不是這樣的，只是為了增加配對機率和推銷虛寶^(*註1)才這樣設計。婚姻伴侶對象只能有一個，玩家如果想更換婚姻對象應該要先購買離──」

「要推銷的話明明可以設計其他限定裝備就好。不要為了迎合少數消費者就做這種莽撞的設定。如果他們說想要跟座騎、寵物、護法還是NPC結婚，妳們也要開放嗎？我知道有玩家不想跟其他玩家有太多牽扯，只想在遊戲世界裡過自己的日子喔。」

「這種交際活動只限於由玩家操控的角色。我不認為──」

「妳不認為？妳不認為什麼？不認為有人會想跟自己的寵物結婚嗎？我也不認為有正常人會想讓同樣性別的角色結婚啊。」

「事實就是我們做過市調──」

「夠了，我不想跟妳談這個。現在拿回去改吧。」

專務理事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別過頭，結束了這個回合的爭辯。

權俞利滿腔鬱悶、怒火中燒，但她什麼也不能說、不能做。她將報告書拿回企劃部，通知專案小組成員午餐時間過後到小會議室集合，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戴上小藍，繼續處理剛才被打斷的事務。

雖然想集中精神，專務理事的那些話卻還在耳邊細細嗡鳴；雖然是細細嗡鳴，卻有如電鑽的嘎吱聲那般討人厭。

一轉頭，看見掛在隔板上的耳機小彩。

她想起她善解人意的女友秀英，而理事的嘴臉和話語依然在腦中倒帶回放。

中午休息時段，權俞利沒有去吃午餐。她將小彩圍在頸脖邊，搭電梯到最高樓層，從樓梯間走上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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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虛寶，虛擬寶物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