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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利移開視線,繼續凝視地平線另一端與天空交界的黑暗。

宛如昨天和秀英在公園吃古巴三明治時她想起了允兒,現在她則是想起了秀英。

好奇怪,為什麼不能面對誰就想著誰呢?

「妳也遇過嗎?」權俞利問。「職場——性別歧視或差別待遇?」

「藥師本來就很常被歧視。病患都以為藥師和護理師是醫生的手下。性別歧視和性騷擾當然也都有……嗯,不過這樣說起來可能不太公正,以我服務過的大醫院裡來看,因為醫師和教授都以男性居多,那些事蹟的始作俑者也常常都是他們。」

「好像沒有問過妳,為什麼會想當藥師呢?」

「一開始是想當醫生,但是成績不夠好,沒錄取醫學系,才上了藥學系。那時候覺得也不錯,反正,都是可以幫助病人的工作。」

「但是?」

「但是,藥師卻沒有獲得該有的發揮空間和薪資福利。妳應該聽人家說過,藥師薪水很高、福利不錯之類的評論吧?」

俞利點點頭:「聽過。」

「都亂講的。在我們國內,藥師的薪水根本沒有比一般上班族高多少。收入特別高的藥師如果不是每天值十二小時以上的班、從早做到晚,就是推銷那些很貴的藥或保健食品給無知的民眾,從中抽取利益。還有一種是負責比較高風險的調劑,像是化療用藥那種,薪資會比較好一點。」

允兒的語氣很平淡,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冷淡的程度。

「我拿到藥師執照之後,在某間大醫院的藥劑部工作。大型醫院的調劑藥師日班要連續站好幾個小時不斷配藥,夜班急診則是普遍人手不足,只有一或兩個藥師,根本連坐下來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日班會遇到因為等太久而發飆的民眾,夜班則是會看到很多發酒瘋的傢伙。實習那一年不算的話,我在大醫院一共待了三年。」

「也算滿久的。」

「是為了經驗。藥學系學生取得執照後,通常會在大醫院磨練個一兩年。這種事情最好趁年輕還有體力的時候做。而且我們國內的藥師,除非是跟ICU那種臨床的診,不然老實說,很容易覺得日復一日做的都是同樣的工作,而且都是聽醫師指揮,根本沒有自主能力。」

「那個……」俞利抱歉似的打岔。「請問一下,ICU是什麼?」

ICU就是加護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的簡稱。」

「嗯,不好意思,我有點沒常識……妳繼續說吧。」

允兒並不放在心上,擺擺手說不知道那些也沒什麼。

何況,最好不要知道。對一般民眾來說,越熟悉醫院環境,大概就代表曾見識過更多苦難,無論是發生在自己或周遭親友身上,這種經驗還是越少越好,雖然每個人一生或許總會遇到幾次。

「藥師明明受了那麼多訓練、學的是那麼專業的東西,但是因為制度的關係,變得好像只能聽醫生的命令行事。像我這種直接受雇於診所的藥師是最極致裡的例子,藥單是醫師開的而不是我,我只負責照著單子配藥,頂多檢查一下醫師開的藥有沒有明顯重大失誤;診所要進那些藥品的決定權也不在我手上,我只能提供意見,診所購買藥物之後,由我負責保存和檢查。所以像我們這種常駐在診所的藥師常被譏笑為抓藥機器,只要會查藥品名、會拿藥就可以了。可是呢,患者如果對藥品出現不適症狀,我也得負責。」

不是藥師的俞利聽了都忍不住皺眉。

「這樣好奇怪。」

「很怪吧?」允兒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附和。「在醫藥分業落實的狀況之下,應該是醫生開處方,藥師選藥,醫院和藥局的系統分開獨立。這樣一來,藥師可以掌握病人到底都吃了哪些藥,避免藥物之間起交互作用,因為有些病人可能身上同時有很多種病痛,去不同的科別就診,就會需要不同的藥。畢竟專業不同,藥師比醫師更熟悉各種藥品。」

「的確應該要那樣子比較專業,對病人也更有保障……」權俞利想了想,接著問:「不是還有那種開在診所旁邊的藥局嗎?那種不是獨立自營的藥局?」

「那種叫作『門前藥局』,藥局老闆跟診所老闆私下談好怎麼分帳,藥師也還是照著醫師的藥單給藥,跟我們沒什麼差別。頂多是他們可以再推銷一些有的沒的東西而已。」

「那麼,妳為什麼選擇在診所裡當藥師呢?不想回大醫院去嗎?」

「嗯……這樣說好了,有一個還算願意挑戰精緻複雜遊戲的大型電玩公司請妳去上班,每天要連續工作八小時,中間休息時間很少,外加一堆有的沒的雜事,還容易被玩家言語攻擊、被程式設計師瞧不起。另外還有一個只做特定類型遊戲的小公司,排班比較自由,一天至少三或四小時,最長大概七到八小時左右,不含中間的兩小時休息;同事不會瞧不起妳,頂多偶爾被主管念一下下,玩家如果不耐煩,通常也是把氣出在客服人員身上而不是妳。薪資福利沒差多少,而且妳都沒有主導權,那妳會選哪個?」

「……」

權俞利沒能立即回答。她在這個九月裡不斷思考自己工作上的困境,允兒的這個比喻就像命中靶心的飛鏢一般,深深戳進她的心。

她理想中的公司,內部風氣和氣氛應該要像那間小公司一樣,而懷有大型公司的野心。可是世界上的事情似乎難以兩全,縱使有,也不一定有那個緣份讓自己遇見。不能期許運氣會將自己領往應許之地,必須邊走邊做決定。

自己決定。

這彷彿問一個小領地的貴族,是要偏安一隅,還是加入遠征聯軍?

「我選了小公司。」允兒說。「在這樣的環境下,藥師太難實踐自己的專業,無法真正幫助病患。當初想成為藥師的初衷,幾乎不能實現了,所以我選擇自己過平穩的生活。我運氣很好,獨孤醫師開的薪水比行情高一點點,在診所備藥的事務上也給我很大權限,唯一的缺點大概是請假不容易,因為剛好我們另一個藥師的時間很難調整。聽起來很沒志氣對吧?」

「但是,妳並不討厭這樣的生活吧?」

「不討厭,甚至還可以說是滿喜歡的。雖然工作上能獲得的成就感沒有自己過去所預期的高,但有薪水領、有自己的時間,主管和同事也對我很不錯,我現在覺得這樣就夠了。聖人就給別人去當吧,勇者也是。我只想舒服地待在我的小圈圈裡。我不相信那種『踏出舒適圈』的鬼話。不是每個人都有本錢那樣做。」

允兒今天的語氣和用詞都好激烈。俞利不禁暗地裡這樣想。

「聽了妳這樣說,我覺得我的工作煩惱……好像有點可笑。」俞利說。

「啊?為什麼?」允兒有些慌張似的反問。她的本意可不是要貶低權俞利的憂愁啊。

「是不是……太天真了?我們在國內業界算是滿有規模的公司,不過,因為是想賺錢也能賺錢,公司才選擇了這個方針,我卻因此感到排斥,那麼,難道不是我自己思想落後的問題嗎?期待公司能完全符合自己期望,是不是太傻了?」

「是人都會這樣期望的吧。不過很難──雖然聽起來很悲觀,但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完全照著自己的期望走。妳只能取捨,看看對妳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多找一點模式來對比,再決定妳要哪一種。重視理想,真的想換公司甚至換跑道就換;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窩著的話,那就看是要找個好一點的窩還是說服自己接納現在這個地方。玩遊戲不也是這樣嗎?不能同時當法師又當戰士吧?又不是甘道夫,拿法杖當木棍跟半獸人打架。」

權俞利笑了出來:「允兒,妳今天說話好犀利喔。」

「有嗎?」

俞利邊點頭邊移開了視線,輕聲說道:「我喜歡跟妳聊天。」

允兒微微一愣,在那輕輕皺了皺眉頭的瞬間闔上嘴,帶點欣喜的目光脈脈望向權俞利。

權俞利對於允兒的眼光並不是沒有察覺,只是裝作視野正好錯開了,也沒打算點破真相。

她發自內心說出這句話,其實也感到有點害羞。

因為單純想這麼說,所以說了。但是說完之後,立刻又覺得必須多解釋些什麼。

「可以聽到很多不同的事情,但又好像可以跟我的生活互相呼應。」俞利繼續說著。「跟妳說話,覺得自己腦袋裡的想法會慢慢成形,變得立體。或許因為妳不認識過去的我,所以跟妳聊天的時候,感覺妳看到的就是現在這樣的我,妳所說的話更貼近此刻的我的需求。」

「……什麼呀,」允兒邊嘻笑邊說。「這麼功能取向喔?」

「哎呀不是啦,」權俞利連忙否認。「就是……有這麼聰明的人可以陪我聊這些,覺得很愉快……」

權俞利覺得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熱,慶幸這裡燈光暗而且她膚色較深,否則可能會被發現她臉紅了。

莫名其妙說出這些稱讚話語,是否太突兀了些?聽起來是否像她在挑逗允兒?否則允兒也不會無話可接了吧?她偷偷瞄允兒一眼,允兒和方才的她一樣僵直著脖子直視前方。

果然是太突兀了。好尷尬。

「反正,不管妳做出什麼決定,妳身邊的朋友都會支持妳。」允兒用比剛才還要細小的音量說道。

「嗯,是沒錯。」

「何況妳還有個很體貼妳的女朋友。」

「……」

「以這一點來看,妳可以算是人生勝利組了。」

這是調侃還是感慨呢?權俞利分辨不出來。她注視著允兒:「允兒妳……」

「怎樣?」

「沒事。」

「……怎樣啦?」允兒提高尾音音調,皺起眉頭又疑惑又懊惱地笑著。

「妳……沒有男朋友嗎?」

聽到這問題的林允兒抿起嘴,維持優雅的笑容,故作神祕。

「啊,如果不想回答的話就──」俞利為自己的失禮問題圓場,卻被允兒從中截斷。

「沒有。目前也不打算交。」

「啊……」

「妳想問原因吧?因為我很宅又很挑,而且剛剛說了,我喜歡有自己的時間。」

「嗯,了解。」

權俞利點點頭,不敢再多問以免失言。

今夜是她們在頂樓待到最晚的一次,城市遠景裡幾乎只剩下街燈和幾幅似乎永不熄滅的商業廣告招牌還亮著。必須早起上班的權俞利回家後,林允兒還獨自留在天台一會兒。

她仰望天空,雖然看得見整幅夜幕裡有不少星星,但不知為何,自己頭頂正上方那塊圓頂卻似乎漆黑一片。即使專注凝視著,也無法看穿天空窺視宇宙;黑暗的高空就像深海,藏有太多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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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再次說明本文中的狀況是以台灣社會為描述範本,非韓國現況。關於韓國採行的醫藥分業制度,請見本系列第三章節最末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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