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睡得很好；醒來的時候，看見身旁崔秀英的裸肩，她不禁愣住。

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印象有點模糊；她記得崔秀英肌膚上的溫度和觸感，也知道自己度過歡愉的一夜，但現在清醒一想，卻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昨晚……並沒有那樣的想法。總覺得以自己這陣子對待秀英的冷淡態度，如果還貪圖從秀英身上得到的滿足，那就太沒良心了。何況，這陣子也沒有那方面的慾望。

清醒的時候沒有，睡著之後另當別論，畢竟她無法控制夢境……

那麼，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吧。

秀英的身體……確實是很有魅力。內在當然也是。即使是現在精神充足的理智狀況下，凝視秀英肩與鎖骨四周肌膚的光澤，勾勒被子下的曲線起伏，俞利也感覺得到慾望又悄悄從心底鑽爬而出。

在這種時刻，權俞利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很糟的人，真痛恨這樣自私沒用的自己。

她湊上去，若有似無的以雙唇觸碰一下秀英的肩側，躡手躡腳地下床沖澡了。

聽見浴室門關上的聲音，秀英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多希望剛才權俞利不僅僅是吻了她的肩膀，而是主動要她的全部。

權俞利原本想中午就回家，但她注意到秀英家的冰箱快空了。崔秀英不太會做菜，各種家事項目裡唯一擅長的只有和衣服有關的事情；她通常外食，或者溜回父母家吃晚餐，崔媽媽因此總會準備好一些秀英喜歡吃的菜，裝在保鮮盒裡讓秀英帶回去，想吃的時候自己微波加熱。昨天秀英從父母家離開後就直接去電影院了，大概不方便外帶媽媽的愛心菜餚吧。

起床後感到飢餓的崔秀英用有點可憐的神情望著她。不得已，她只好陪秀英去超市採購，親自下廚料理午餐，又做了幾道可以多放兩三天的小菜。

吃完午飯後她感到十分慵懶，兩人一起賴在家裡看電視。老實說崔秀英家真的很舒服，廚房是半開放式地與客廳相通，空間顯得寬敞，採光明亮、景觀好，不需要上到頂樓，在陽台就能觀賞風景，坐在客廳沙發也能看見窗外藍天。

崔秀英問她要不要出去散散步，結果她們去了高爾夫球練習場打球。運動過後胃口大開，於是決定晚餐一起去吃燒肉，又在路上遇到游擊式的綜藝節目活動，就停下來看看熱鬧。

這樣子，感覺好像回到了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時候，雖然權俞利自己知道她表現得並不熱絡，起碼她們還是和樂地度過一個短暫而悠閒美好的週末，沒有意見不合、沒有冷臉或酸言酸語。

甚至可以說，撇開昨夜那突如其來的溫存之後所產生的五味雜陳，她這兩天過得很舒服、很放鬆。她也必須承認，在床上親熱的當下她是很享受的。她喜歡崔秀英貪戀她的模樣，彷彿藥物成癮般無法擺脫，願意做任何事以獲取她所給予的飄飄欲仙之快感；這種想法固然有點霸道，但事實就是如此。她相信即使是反過來，崔秀英也會是這樣想的。

應該吧？

回到自家公寓時已經晚上十一點，權俞利照樣爬樓梯，並直接走到頂樓。

「晚安。」她對那熟悉的背影說，想起了昨天睡前沒有點眼藥水，也再次想到她在夢裡吻了這個背影的主人；但那印象只閃過一瞬間，昨晚秀英在她身下凝視她的神情就取代了那個畫面。

允兒稍微轉頭瞄她一眼，肩膀遮住了嘴部，因此俞利看不見她的完整表情。

不過，那眼角流露出的神韻似乎帶點戲謔。

「晚安。」允兒輕快地回答。

俞利走到長椅前，在允兒旁邊坐下。

今晚風比前幾天大，幸而被身後的樓梯間稍微阻擋，但她倆的長髮還是不時被吹得翻飛。

允兒一如往常穿得簡約，一件薄外套、素色T恤、淺色牛仔褲、平底鞋，看起來總像個剛上大學的新鮮人，甚或是穿便服的高中生。

「穿這麼薄的外套，不冷啊？」她問允兒。

「很涼快啊。」允兒聳聳肩，然後斜睨著她：「晚餐吃了燒烤對吧？」

「妳怎麼知道？」權俞利驚慌。

「身上有烤肉店的煙燻味。」

「噢……」

「看來有人週末玩得很愉快喔。」

「也沒有，就和平常差不多。妳呢？今天沒出去走走？」

「今天去上了藥師的繼續教育課。」

「繼續教育？類似進修課程之類的嗎？」

允兒點點頭。

「好辛苦。好不容易週末假日，結果還要上課。」權俞利如此說著，林允兒露出苦笑。

「醫學科學每天都在進步，不跟上不行。」

「也對。」

「最重要的是，學分不夠的話，執照會被吊銷啦。」

「看來各行各業都有各的辛苦和壓力啊。」

「是啊。」

「昨天我和一個朋友聊天，她是我大學同學，也是我的保險經紀人。一開始聽到她去當保險經紀人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她本來是教科書出版社的編輯助理，當助理當了兩年，覺得無趣又前途灰暗，就有在考慮轉職，沒想到後來忽然就去賣保險了……」

權俞利把昨天和李順圭聊到的一些事說給允兒聽，關於熱忱，還有困境，特別是想和允兒討論女性在職場上常受到的評論和騷擾。她也稍微說了點秀英之前遇到糟糕客戶的事情，對於自己這段時間以來完全沒去關心女友的工作狀態而感到有點歉疚。

允兒如同平常那樣，不怎麼插嘴，

「妳朋友說的沒錯。以大多數現代人的就業狀況來看，如果要說有什麼熱忱，就是對錢的熱忱吧。」等俞利說完後，允兒如此表示。「所以說不定妳女朋友其實也對現在的工作不滿意，或者遇到了很多打壓和騷擾，只是沒跟妳說而已。」

「我該問她嗎？」

「我覺得她如果沒跟妳說，就是不想拿這個來煩妳，所以妳問了可能也沒用。妳還是先把自己的問題處理好，才有精神去關心她。」

「說的也是……」

權俞利一邊點頭，一邊喃喃稱是。

一陣大風吹來，兩人同時縮了縮脖子，並伸手阻止自己的長髮被掀到臉前。

「妳穿這樣真的不冷嗎？」俞利再次問。

「一點點啦。」

「要不要我外套先給──」

權俞利作勢要脫下外套，但允兒趕忙推卻。

「唉唷，不用了啦。」

「因為有烤肉味嗎？」

「噗，不是這個原因……我也很喜歡吃烤肉。」

「有機會一起去吃吧。」

「但我們兩個的時間好像很難配合啊，可能要找有開到午夜場的店才行。」

「有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啊。」

「那些時間妳還是留給妳女朋友吧。」允兒淡淡笑著。「我們一週見面的次數都快超過妳和她了。」

「畢竟是鄰居嘛。」

「是嗎？難道不是密集的心理諮商嗎？妳已經積欠我一大筆諮商費囉。」

「是，是。哪天我挖到石油或金礦的時候就還妳。」俞利擺出厚臉皮的賴帳姿態如此敷衍地說，旋即又轉為認真：「不過，一直聽我說那些煩心的事，會不會覺得很煩？」

「不會啊，為什麼會？」

「有些人不喜歡聽這種……『負能量』的抱怨。」

「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會假裝這世界上用正向思考就能克服一切。」

「那就好。」

允兒看著露出如釋重負表情的俞利，忽然輕聲脫口而出：「妳總是煩惱得太多……」

「咦？」權俞利則不明就裡。

「之前妳第一次說關於妳女朋友的事情，也是這樣。擔心多數人的想法，所以連想訴苦的時候都變得戰戰兢兢。」

「嗯，因為，不想要惹人厭……吧？」

俞利自己答得沒把握。允兒既不反對，也沒同意，只是隨口般應了一句：「是這樣嗎？」

「我這幾天就在想，我一直抱怨我的工作，是不是太幼稚了？」

「不會啊。不抱怨的話，根本就沒辦法繼續下去吧？」

「我就很少聽妳抱怨。」

「是嗎？想聽嗎？」

「妳想說嗎？」

「現在不想耶，怎麼辦？」允兒頑皮地對她眨眨眼。

權俞利笑著擺擺手：「那就不要說啊。」

「那我們現在要幹嘛？」

「看風景，怎麼樣？」

接近午夜，城市已寂靜了下來，就像是為即將到來的星期一感到憂鬱。

週日的深夜總是不如週五和週六鬧騰。若要欣賞浪漫璀璨的夜景，此時恐怕稍嫌零落；但如果是想要在夜空下觀賞終於暫時沉眠的國度，那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妳放棄得太快了啦。」允兒抬頭望著天空說。「再給妳一次機會。」

權俞利轉頭看看林允兒的側臉。

很好看的一張臉，明亮的笑容和眼睛，白皙的皮膚……優美的頸部線條在髮絲下若隱若現。

她總是猜不透允兒在想什麼，有時也不是很確定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