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搭地鐵前往電影院時，權俞利戴著小彩聽音樂，可是內心裡不斷響起的卻是李順圭那段話。

「我想我就不需要提醒妳，崔秀英有多愛妳了……妳不會再找到比崔秀英更適合妳、更愛妳的女人了。」

這點她也同意。這些年來，或許是因為有崔秀英在身邊，才讓她對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有恃無恐，但此刻仔細想來，她發現自己也對這段感情又愛又懼。

為了維繫這段感情，崔秀英做了多少事呢？

比方說，崔秀英其實根本不用自己出來外面住。秀英的父母就住在市內，甚至還是很不錯的地段，位於大廈七樓，視野好，坪數也大；可是如果住在家裡，對她們交往很不方便，畢竟她們沒有對任何親人公開，只讓少數朋友知道而已。崔秀英便以獨立和交通為藉口，搬到離公司較近的地區，不過仍然經常抽空回家吃飯、探望父母，順便粉飾太平。

她們倆沒有合租，甚至沒有對方家裡的鑰匙，也是遵照權俞利的意願。權俞利希望保有個人空間，認為適度的距離可以延長感情的甜蜜期和新鮮感。崔秀英思考過後也贊同，所以就連找租屋時也刻意不找在權俞利家附近，而在公司與權俞利家之間大略取了個中間點。

雖說平常相處的小細節和日常行程多是由崔秀英來安排主導，感情整體的走向和長期計畫卻幾乎都是以權俞利為主。權俞利自己也覺得沒有人能像崔秀英一樣對她體貼忍讓。依照保守傳統的男女主從關係來看，倘若權俞利是個男人，她該娶的就是崔秀英這樣的女人。

但她們不是那種關係。那種觀點對她們來說不適用，權俞利也不怎麼喜歡那種模式之下的感情。即使如此，如果她能夠娶或嫁給崔秀英，總有一天她會這樣做的。在她心裡，秀英一直是她願意與之共度下半生的人，也是她認為能夠和她走得長長久久的對象。

只是現在……權俞利覺得自己喪失了某種維持穩定的能力，使得她對前方要走的路感到茫然，茫然得什麼都看不見，唯獨確定那不會是條平坦的康莊大道。

權俞利小心翼翼地問自己，是否還認定秀英是她這輩子最愛、最想攜手而行的那個人？自己若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感到猶豫，原因又是什麼？是生活中出現了足以影響未來的因素，還是說她感覺到了其他候選人的出現？或者根本只是她一時頭暈？

還來不及推理出絲毫線索，列車到站的播報聲響起，權俞利得要在這一站下車。

週末，人們紛紛趁這機會出遊。到處都人滿為患，權俞利暫時不能沉浸在思考之中。她走出地鐵站，到了電影院前，聯絡崔秀英以確認雙方的位置。

已經買好電影票的秀英笑吟吟地站在電影院斜對面的Apple Store前等她。離進場還有一點時間，她們到附近的服飾店逛了逛，各看各的，所以沒聊太多。

電影看完後，兩人都還不太餓，決定不要馬上吃東西，散散步、去逛了公園市集，大部份時間都在討論電影情節和演員。崔秀英絕口不提工作的事，既不問俞利那邊的狀況，也不像之前那樣主動聊起自己公司裡的事。

權俞利原本想關切一下，但是察覺到秀英有意迴避這方面的話題，她欲言又止，終沒有把話問出口。

天色早已暗了；不過，越晚，公園裡的氣氛卻似乎越發熱絡。有街頭DJ現場播放音樂，許多人拿著啤酒邊走邊喝邊聊天，表演街舞的團體當然也有，公園搖身一變成為露天酒吧。權俞利心情不錯，看得興致勃勃，倒是崔秀英感覺上比平常安靜了一些。如果是往常的崔秀英，這會兒搞不好也跟著跳起舞來，但此時她只是領著權俞利漫無目的沿著步道閒晃；一盞盞路燈從她們眼前掠過，彷彿那些燈其實是外星人駕駛的小飛碟，籠罩在一團團光球之中。

不過實際上移動的是她們，街燈被她們拋在腦後。

「那邊的餐車在賣古巴三明治耶，要不要吃？」權俞利試圖用食物激起崔秀英的活力。

「好啊──但是排隊排好長啊……Jon Vavreau^(*註1)開的嗎？」

權俞利拉了拉崔秀英的胳膊：「反正我們也不趕時間。走吧。」

等了二十五分鐘左右，她們買到一份德州烤肉口味和一份燒烤牛肉口味；比起三明治，權俞利真正有興趣的其實是啤酒。她給自己點了瓶海盜啤酒^(*註2)，並不斷慫恿秀英試試看水晶啤酒^(*註3)。如此一來，她們可以嘗試四種飲食搭配。

她們在步道旁的長椅坐著吃。標榜使用橡木煙燻的德州烤肉味道濃厚粗獷，十分美味，本來打算只吃幾口的權俞利最後吃掉幾乎一半才讓給秀英。美食發揮作用，崔秀英看起來比剛才散步時開心多了，專心致志地吃著而無暇說話。權俞利喝著啤酒，看著崔秀英吃三明治的模樣，心中一瞬間閃過了和允兒一起在頂樓時的畫面。

雖然僅是一瞬間，但真是有點不合時宜。當秀英轉過頭來看她的時候，她露出輕鬆愉悅的笑容，悠然將視線轉開，並且再喝一口啤酒。

入秋的季節，早晚溫差大。這會兒在戶外喝啤酒，忽然感覺到寒意沁入了身體裡。

再晚一點，頂樓也會更冷的吧？

今天星期六。那間眼科診所開放早上和下午的時段，允兒應該早已下班了。

吃晚飯了吧？這個古巴三明治這麼好吃，不知道她有沒有嚐過？

她今天會上去頂樓嗎？該買一份回去給她嗎？

但──

俞利和秀英交往數年，即使生活再忙碌，也維持著每個月至少去對方家裡過夜一次的習慣。

不過前陣子權俞利的小火山爆發，這個月的慣例因此延宕，至今尚未達成；兩人別說是親熱溫存，連一起蓋被子都沒有。權俞利沒提起，秀英則似乎打算保持沉默觀望。

權俞利開始猶豫夜晚的何去何從。是要去秀英家，還是帶秀英回家，或者各自返家？

「我今天……去妳那裡過夜嗎？」權俞利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宛如每吐出一個字之後才會知道自己下一個字要說什麼。

「如果妳想的話。」秀英的語調就自然多了。「要是妳想回家，也沒關係。」

「還是，妳來我這裡？」

「妳想要我陪的話，我去哪裡都可以。」

權俞利看似陷入沉思，實際上是腦袋空空，毫無靈感。

「那去妳那邊吧。」權俞利說。她這樣說的時候，忽然感到自己就像電玩裡制式化的NPC角色一樣，早就被系統設定好要說些什麼，

秀英注視著她，別過頭去，看著停在馬路另一端的餐車。

「排隊的人好像變少了，要不要再買幾瓶海盜啤酒回去？」秀英問。

權俞利猶豫了一會兒：「……不了。有點冷。」

「……那，走吧。」

那天晚上俞利夜宿秀英家。她們沒再去跟餐車老闆買海盜啤酒，而是在秀英家裡喝了點紅酒。

吻崔秀英的時候，權俞利倒是完全沒有想起林允兒。她們大概有一個半月沒上床了，或許因為如此，這一回出乎意料地熱烈，而崔秀英的表現又比平常更放得開一點。

她們倆都不算有喝醉，頂多是權俞利有點茫，崔秀英則非常清醒，清醒到她能夠縝密而不著痕跡地挑起權俞利的慾望，哪怕是她知道權俞利一開始說要來她家時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意圖。

原本在公園時她想跟俞利說，其實她們不必非得要維持每個月和對方一起過夜的慣例；如果權俞利真的想自己一個人好好休息，那就各自回家也沒關係。她們的感情又不是電玩遊戲，就算把兩人的相處弄得像解每日任務，也不會因此增加戀愛的經驗值。

但她發現自己說不出來。即使兩人什麼都不做，光是屋子裡有權俞利在，那感覺就是不一樣；既然眼前機會自己上門，為何要放走權俞利呢？

別說是今晚，明天也是，崔秀英已經打定主意要想盡辦法把權俞利留在身邊一整天。就當她自私幼稚好了，她可以等待權俞利恢復往常的溫和情緒，可不代表她完全沒有佔有慾。

不管明天起床後，權俞利是否又待她冷淡，至少權俞利此刻的吻是炙熱的，那麼她就能暫時感到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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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Jon Vavreau，電影《五星主廚快餐車》(Chef)的導演、編劇、製片人、男主角，於電影中飾演一位前餐廳主廚，因為理念問題而改開胖卡餐車賣古巴三明治。

註2：海盜(Bucanero)，古巴有名的啤酒品牌。 

註3：水晶(Cristal)，古巴有名的啤酒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