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不論是要進去還是出來，對於權俞利來說，眼前最大的困境是帕妮杳無音訊或蹤影。權俞利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情形。難道是那天話說得太重了嗎？

那麼，要先道歉嗎？

可是，她覺得自己說得並沒有錯。要怎麼做，帕妮應該可以自己決定、自己處理；她唯一沒那麼誠實表態的就是關於她對帕妮的感覺而已。

即使沒有在生氣，她發現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先和帕妮連絡，就連傳個簡訊用輕鬆的語氣打招呼這種簡單的起始步驟都做不到。她已經不想去分析自己是做不到還是不願意做，反正無論是哪一種，對她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

這大概就能說是權俞利鮮少出現的好勝心和脾氣吧。林允兒如此判定。

快要三個禮拜了，帕妮始終沒和俞利連絡。林允兒每天以各種通訊方式騷擾著權俞利，而權俞利的反應似乎越來越平淡無趣。這幫朋友們使出各種方法找權俞利吃烤肉、看電影、到高級餐廳品酒，林允兒甚至連冒著人身安全風險的「陪練拳擊」都搬出來了，權俞利還是不為所動。

唯一能和俞利廝混殺時間的是金太妍。她們一起打電動、在繪本上塗鴉、開車去海邊看結冰的海或是特地去山裡買祕製的泡菜，像一對性格本就異於常人而且還正在療傷中的兄弟。

林允兒於是假借想吃披薩但是徐玄不肯陪她吃之名，強行把權俞利帶了出來。她帶俞利去一家創意手工窯烤披薩餐廳，點了番茄起司牛五花、泡菜孜然燒烤羊、白蘭地火燒巧克力棉花糖披薩，小菜是迷迭香蒜烤烏魚子山藥和西西里香料爐烤炸魷魚，再配上檸檬蜂蜜啤酒和橘子蘋果醋啤酒；林允兒覺得，惟有這種飲食的藝術能讓權俞利恢復正常，雖然徐玄說那是她錯誤的投射。

可能是這一餐讓俞利興起了懷舊之情。權俞利說，過一陣子想去義大利度個假，順便拜訪從前學藝過的餐館，再研修幾道料理。

這個想法讓林允兒有點焦慮，擔心權俞利會不會就這麼留在義大利不回來。雖然會很捨不得，如果權俞利是真心想要在義大利生活，即使她的生活會因此變得乏味，她也會支持俞利。

前提是俞利真心想要那樣，而不是逃避或畏縮。

那天晚上林允兒竟然沒把食物給清盤。她悶悶地提著外帶盒回到家裡，放了一缸熱水打算泡澡，還點了一盞紫藤花蠟燭。最後她在浴缸裡坐到水都冷了才起來，穿好睡衣後往床上臥倒便開始昏睡。

權俞利總是說，林允兒的頭腦就是她的超能力。有時候超能力消耗多了就會很虛脫。

這次林允兒不只需要超能力，大概還得跟邱比特借幾隻箭來用用。

距離那次意外衝突事故正好滿一個月，權俞利似乎快要將那件事情拋到了腦後，計畫著義大利之旅。她覺得允兒是對的，飲食的藝術能夠讓她保持優雅愉快；那家披薩店確實很創新，每次去吃都讓她也想要推出一些新菜色。

最近也許真的是太過停滯了吧。她不喜歡自己這樣空洞乏味的生活態度。

她會等待。不論是往哪個方向，總之時機到來的時候，該往哪裡走就往哪裡走。

世界還大的很呢。

雪漸漸融了，不過融雪後的道路比隆冬時更泥濘；雖然如此，人們還是把握清朗的日子多到戶外透透氣。店裡一整天的生意都相當不錯，權俞利忙碌中偶爾望著窗外明亮的陽光，覺得自己真想出去跑一跑。

到了晚上，將店裡的燈光稍微調整，播放的歌曲更換風格，進入小酒館模式。經過這樣活絡的一天，終於抓到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偷閒時間，就連權俞利也忍不住要給自己來一杯特調雞尾酒作為獎勵。

風鈴聲響起，有人推門進來。俞利回頭一看，是許久不見的帕妮。她的髮色似乎變深了，是深栗色，配上柔和的淡妝，讓她看起來清新又沉穩。

權俞利忽然間就覺得胸臆裡的心搏多跳了好幾下。

不過俞利並沒有上前迎接她，只是站在吧檯後，向帕妮點點頭打招呼，然後由負責點單的工讀生去接待。

點完餐之後，帕妮淡淡向俞利笑笑，自行找座位。

「一杯Café Grand Marnier。」工讀生轉身告訴俞利。

「就這樣？」

「對啊。」

Café Grand Marnier就是香橙酒咖啡，用香橙白蘭地、深焙咖啡、鮮奶油調製。俞利取了材料開始製作，隱約感到莫名的緊張，卻也有點開心。

轉頭偷偷瞄一眼，帕妮坐在店裡柱子旁的兩人座小桌邊，周圍的座位都有人，顯得她孤單。帕妮拿了本雜誌讀著，一面還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

眼明手快的工讀生看見Café Grand Marnier做好了，就主動要端去，卻被俞利叫住。

「等等，」俞利從冷藏櫃裡拿出一塊焦糖蘋果派。「這個一起，說是招待。」

從柱子那邊看不見吧檯裡的權俞利，俞利自然也看不到帕妮。上完餐的工讀生稀鬆平常地走回來，俞利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久，客人大部份都已散場，也到了工讀生的下班時間，俞利獨自做著剩下的整理工作。她知道帕妮還在那兒，但也沒去搭話，直到吧檯和其他區域都打掃好了，她默默地洗手，從冰箱裡拿出本來要當成自己要吃的一盒提拉米蘇，切好了放到盤子上，附上一根小銀匙，端到了帕妮所在的桌邊。

「本店招待。」俞利將提拉米蘇輕輕放下。

帕妮微笑：「這家店很喜歡招待甜點？」

「看老闆心情。」俞利回答，順手收走了空盤空杯。

「俞利。」帕妮喚了她一聲。這聲輕喚令俞利心中泛起了異樣的漣漪，有種什麼感覺隨著那水波輕柔擴散開來似的。

「能陪我坐坐嗎？」帕妮說。

「嗯，等等就來。」

權俞利把店門上的牌子翻成「休息中」，關了招牌和空位區的燈，端著兩杯紅酒回到帕妮所在的桌邊，一杯推到帕妮面前，自己喝著另一杯。

「最近好嗎？」放下酒杯後，俞利問道。

帕妮移開視線，也喝了一口酒，才重新正視俞利。

「我和她分手了。雖然花了一點時間，中間弄得有點不愉快，但總算是講清楚了。」帕妮如此說著，俞利並沒有搭話。帕妮的嗓音本來就偏低，語氣雖然很冷靜，俞利卻覺得她似乎有些緊張。

「我搬家了，前幾天剛把東西搬完，現在還在整理。秀英之前有介紹幾個不錯的房東給我，而且託她的福，最後簽約時還拿到了優惠。」

權俞利仍然默不作聲。

「我很抱歉把妳捲進來。我知道妳不喜歡事情被弄得一團亂的感覺，不喜歡衝突，一定也不喜歡暴力。如果我能早一點下定決心的話，就不會弄成那樣了。這段時間我沒來找妳，因為我覺得事情如果沒有解決的話，妳一定也不想再理我了吧。我知道妳那時很生氣，我——」

「我沒有生妳的氣。」俞利這才說話。

「但是……」

「我沒有聯絡妳，是因為我覺得我那天對妳太兇，但不知道該怎麼向妳道歉。大概也是我自己心虛吧。所以今天招待這招待那的，都算是我的道歉。妳接受嗎？」

「我從來就沒有因為那件事記仇。」帕妮頓了一下，看看桌上的提拉米蘇，一瞬間俞利忽然覺得帕妮似乎傷感了起來。「允兒說妳要去義大利。」

「是啊。夏秋之際的時候吧。」

「那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妳了？」

權俞利聽見這個問題，心裡恍然頓悟，明白了帕妮今天的出現和此刻的傷感是為何。

林允兒，妳真是個鬼靈精怪啊。權俞利不禁在心裡大笑，笑的同時，許多事情就像撥雲見日一般，她整個情緒都明朗了起來。

撥開了雲霧，陽光照耀之下，就能看清楚方向了。

「現在交通和網路都發達，沒有見不到的道理吧。」俞利淡然回答。

「那種感覺不太一樣。」

「是嗎。」

「一定要去嗎？」

「妳不希望我去？」權俞利興味盎然般問道。

帕妮欲言又止，最後只能望著其他方向，像是在思索該怎麼表達。俞利也不催促她，兩人之間就出現了這樣微妙的沉默。

「也許在妳聽來會覺得很奇怪，但是我想見妳，天天都想見到妳。」帕妮說。「我不會拐彎抹角。我對妳很有好感，雖然我們現在只是朋友，而且我才剛分手沒多久，但——我希望、我覺得，也許我們是不是——以後……算了forget about it. I don’t even know what I’m talking about.」

帕妮說到後來就自暴自棄地放棄陳述，拿起小銀匙狠狠切了一口提拉米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