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連續兩天都沒有去店裡工作。講得更明確一點，她連續兩天都沒有出門。睡了很久，吃著極為清淡的湯飯，看書、發呆，過著寧靜的生活，如果不是林允兒打電話來和她閒聊，她大概連一句話也不會說。

第三天她終於上工了，並且在店裡待到了晚上，不過那是因為潔西卡約她見面的關係。大約十點半的時候她做了兩杯低咖啡因的熱拿鐵，放到窗邊的桌上，坐在那裡的位子等待。

不到十分鐘，潔西卡就出現了。低調的灰色大衣和白圍巾，一頭咖啡色長髮在夜幕與街燈之下映照出柔和的光澤；從潔西卡走路的樣子權俞利就能看出她有點疲憊，不過即使這些小習慣都沒有變，俞利也能很明顯地感覺出潔西卡比起以前不太一樣了。

這是當然的。人，大多是會變的。就連她們這群人裡，都沒有人百分之百仍是從前那般洋溢著活力的學生。

「晚餐吃過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西卡坐下時，俞利微笑著問。

「妳廚具都收拾好了吧？就不要麻煩了。」西卡像是迫不及待似地端起拿鐵啜飲一口。

「我可沒說我要現煮啊。」

權俞利起身進到吧檯後，從冰箱拿出一個單人份的小瓷鍋放進微波爐裡微波，然後和原本就已切好的麵包一起端來。

「留了一點紅酒牛肉給妳，用麵包沾著醬汁吃吧。」

就是這樣，權俞利總是有辦法用食物舖好氣氛。

潔西卡大概根本沒有吃晚餐吧，有那麼一瞬間她很專心地在吃那鍋紅酒牛肉，以至於忘記要說話。她一邊吃，一邊告訴俞利最近的工作內容，最後用麵包片把鍋上剩餘的醬汁抹得乾乾淨淨，說是方便俞利洗鍋。

「那，妳最近好嗎？」西卡話鋒一轉，將主題帶到俞利那兒。「聽說有人最近打架喔？」

「純屬意外啊。」俞利苦笑。「妳知道我最愛好和平了。」

「是啊，沒去參加選美真是太可惜了。World peace。可是聽說妳好像在生氣耶。」

「我哪有？」

「沒有嗎？」西卡挑眉。「有人好像對帕妮很兇喔。」

「冤枉啊大人。我那時剛被打，而且打到臉，所以不想說話，怕它腫。」

「是這樣嗎？不是因為帕妮一直不和金孝淵做個了斷所以才生氣嗎？」

「唉，說得好像我希望她們分手似的。」權俞利搖頭。「我可沒有。她們之間的問題我不想介入。」

「我一直在想，天底下有哪個人能像妳一樣永遠乾乾淨淨的。」

權俞利聽她這樣說，並沒有否認她的說法。只是，確實有人比她更……純淨。

「太妍。」權俞利回答。

潔西卡苦笑：「是啊，她……太單純了。」

「這樣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只是——沒有安全感。她沒有，我也沒有，弄得兩個人都很累。」

「有人說，沒有安全感，其實是因為自己心裡有情緒或壓力沒解開。」權俞利意有所指地說。

「……是啊。但是我們好像沒有能力陪伴對方去面對那些情緒或壓力了。甚至有時候……我覺得我好像變成她的壓力。妳知道她的個性，她有話都悶在心裡，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她；久而久之，被這樣的情緒感染之後就覺得很累。」西卡望向窗外。「我很糟吧？」

「不會。很多情侶都是這樣的。」

「有時候甚至會因為這樣而生她的氣。為什麼總是這樣溫溫吞吞的、為什麼不能再努力一點、為什麼她不能像妳一樣，我偶爾會這樣想。」

權俞利一愣。「像我一樣？」

「該強勢的時候強勢一點那樣。」

俞利立刻懂了，但露出覺得有點荒唐的笑容：「妳難道希望她因為妳跟別人起爭執、跟別人打架嗎？」

「不是。可是如果……她可以變得更強而有力一點就好了。」

潔西卡的笑容漸漸變少了，疲累的模樣更明顯。權俞利隱約覺得那不僅是身體上的累，似乎也含有很多焦慮與不安。

「妳是不是遇到什麼煩惱了？工作上的？」俞利問。那個圈子，可沒表面上那麼光鮮亮麗。

潔西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露出一絲苦笑，含蓄地將視線飄開。

過了一會兒，西卡才開口。

「煩惱一直都有，到現在終於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處理感情的事情而已。再這樣下去也許只會互相傷害得更深吧，所以我想……我們會分手的。我只是擔心，是不是和她分手之後，就沒有了妳這個朋友。」

權俞利搖頭。「這是兩回事。只要妳們談清楚，沒有背叛或是對不起對方，我不覺得我有必要那樣。」

西卡看著俞利，又沉默了。

「如果……那時候我接受的是妳——」西卡慢慢說著。

「我會和妳走到這一步嗎？妳想問的是這個吧？」

「嗯。」

「……都過去了。」權俞利回答。「也許會。因為我發現我對愛情還滿沒耐心的。」

「那，帕妮呢？妳打算怎麼做？」

「不是我打算怎麼做的問題。她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處理。我沒有愛上她，只是覺得金孝淵不適合她。她應該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

「俞利啊，」西卡俯身靠近桌子。「我很懷疑，妳到底真心愛過誰？」

「……」

「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妳愛到失去理智。」

「我比較重友情。」

「所以允兒才是妳的真愛？」

「……」權俞利啞口無言。「這是一種BL的概念嗎？」

「搞不好很多腐女會喜歡喔。」潔西卡笑了起來。「但是，妳知道嗎，分手也需要勇氣。那怕心裡都知道感情已經淡了，分手還是……很難。」

權俞利想起當初決定幫金太妍追潔西卡、幫崔秀英追桑妮、幫允兒追徐玄時的心情。

有點苦悶，但是還可以忍受。

雖然如此，當然也經常想過，如果當初自己並沒有那樣做的話，現在那三人之中是否有一個人就會在她身邊？

她們會一起面對生活、分享各種喜怒哀樂、享受床上的激情、擁有獨一無二的回憶。

如果她們一起度過了這些，但有一天還是因為某些因素而走到分手這一步，心裡會是什麼感覺？

「我不是鼓吹妳慫恿她分手。」潔西卡說。「再給她一點時間，或者，以朋友的身份給她一點建議或助力。她是聰明人，知道自己要什麼，我覺得她自己會想開的。就算她和金孝淵分手，也沒人說妳們一定會在一起或是馬上在一起，畢竟妳自己都還在說妳沒有愛上她。」

「妳覺得……我和她，適合嗎？」權俞利像是在問自己一般問西卡。

「目前來看，我覺得是絕配。不過，誰也沒辦法保證，不是嗎？」潔西卡苦澀地笑著。

「嗯。那妳決定什麼時候跟太妍說？」

「再過幾天吧。我明天要飛東京，星期六晚上才回來。」

「對她……溫和一點。雖然她可能有心理準備了，但妳也知道她不是很會面對這樣事。」

「唉，我知道。」

西卡轉頭看看牆上的鐘，快要十二點了。

「我該走了。」西卡起身。「明天下午一點的班機。行李箱裡的東西根本就都不用拿出來整理。」

俞利跟著她站起來：「真的很忙啊。身體會搞壞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西卡的車就停在對面而已。她們兩人走到了店門口，西卡說不用送了，叫俞利快去洗鍋子然後回家休息。夜晚的街道靜謐著，冷風的咻咻聲有點刺寒；今天雖然沒下雪，但路旁依然有些積雪。

「那妳回家小心，到了之後跟我說一聲。」俞利叮嚀著。

「好。」

「西卡，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俞利這樣對她說著，眼睛卻是直視西卡的車。「感情也好，工作也好，盡力就夠了。」

「我知道。」

「Follow your heart, but don’t hurt her.」

潔西卡沒有回答什麼，點點頭，與俞利互道了聲「bye」，轉身抿著唇低頭離開。

權俞利看著她的身影，在風裡如此單薄。但是，現在的西卡也許已經是個能夠獨自承受寒冷的人了，雖然心裡仍然會孤單沮喪吧。

人，終究是會因為現實而做出某些抉擇和改變的。這個現實，常常不是人能夠控制的，有時候甚至陰錯陽差就造成自己陷在某個處境了。

俞利這時忽然理解，她早就已經陷在那裡面了。

陷在「希望帕妮能參與我的生活」這個意識裡。

確切的時間點很難說，可能是慢慢潛移默化的結果。

那麼，現在到底是要繼續陷進去呢，還是趕緊爬出來呢？那如同牧師傳教般洗腦的疑問聲在俞利腦海中迴繞著、盤旋著，直到她洗完鍋子仍然沒個答案，只覺得頭昏腦脹、腳步莫名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