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崔秀英想得沒錯，權俞利是屬於秋天的人。

她來過日本很多次了，但她從來沒有看過有任何一個人能像權俞利一樣在京都的秋紅裡與那陣沉靜如此契合，彷彿那由秋楓及涼風所環繞的禪之意境正是在那裡等候權俞利再臨此地。

帶權俞利來是對的。也許，說不定，是她注定要帶權俞利來。她注定要幫助權俞利找到最真實的面貌，並且能夠以此貌昂首走向未來之途。

「妳說妳小時候來過一次京都？」秀英問。

「嗯，不過是春天來的，也沒來過這裡。」權俞利回答。她的視線停留在湖邊那抹深紅，水鴨游過的湖面上有陣陣波紋；風吹來，山丘上的草葉也如輕浪翻滾。

這裡是永觀堂的園林。永觀堂位於京都市左京區，有古老雅緻的寺廟建築，處處充滿佛家禪機，一廊一隅都有意趣，莊重的氣氛中又有一番赤子之心的喜樂。從寶塔高處可遠眺京都市的風光，山下則能仰望丹楓與淨潔的天空；紅葉中偶有斑駁的枯黃與乾褐，長青的松針仍是深邃的綠。一切都是沉靜的，就連陽光也是，不會過份照耀而蒼白了這幅景色。

風很涼，如山泉水那般清冽。崔秀英覺得權俞利在這風中似乎變得更透明了，更輕盈，像是終於從禁錮中得到了解放。她彷彿能夠感覺到權俞利心中那種平靜淡然的喜悅。

拖著崔秀英爬完樓梯參觀完建築內部，權俞利有感於崔秀英差勁的肌力實在辛苦，就提議去園林裡的茶舖喝杯茶，吃塊蕨餅，然後才繼續散步。十一月的京都是旅遊旺季，永觀堂也是賞楓景點之一，觀光客很多；權俞利有時想伸手去牽崔秀英，但每每顧慮週遭來來往往、不時與她們錯身而過的人，她最後總是望著崔秀英的手一會兒，然後別開目光。

已經好幾次了，都是這樣。除了昨天在清水寺時，因為人實在太多，她們幾乎要被人潮沖散，幸好靠著崔秀英那醒目的身高，權俞利才能重新定位，鑽回到崔秀英身旁；這樣的模式發生第四次之後，權俞利乾脆伸手扶住崔秀英的腰，緊緊貼在她旁邊，有人群湧來時就直接摟住秀英，反正人這麼多，不會有人注意，而且因為擠來擠去，即使這樣的動作看起來也很正常。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崔秀英先是一愣，然後就暗暗笑了。從飛機落地、他們經過空橋走進關西機場內開始，權俞利都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睜大眼睛好奇的看著四週，過海關檢查時好像還有點緊張，一路上跟崔秀英跟得緊緊的，要轉乘之前纏著崔秀英問說真的是這班車嗎？確定是這個方向沒錯吧？不過果然要權俞利恢復帥氣最好的方法就是激發她的好勝心和保護欲。只要權俞利開始習慣了這環境，融入氣氛之中，她內心的力量就會慢慢回來，而且那力量和氣場只會越來越強大。秀英覺得權俞利在異地的進化速度似乎很快，僅是一個清水寺的人潮，就讓那個不小心從心裡跑出來的孩子迅速變回之前那總是會在地鐵和公車裡護住她的帥氣黑騎士。

至於權俞利，她倒是沒有察覺自己的變化。剛下飛機時是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新奇感，所以她想好好記住所見到的每個細節；搭乘快速列車來到京都之後，眼前的街道、景致讓那些雜思都沉澱了下去，她除了全心去感受京都的秋天之外，完全沒有再多想其他事。

直到一個地方她才真正有了特別異樣的感受，難以言喻，百感交集。

清水寺大殿不遠處，若看見一個大大的「緣」字，沿著那條石階小徑走上去，便到地主神社。只要翻過旅遊書或看過部落客遊記，就會知道地主神社這個以賜人良緣聞名的福地。許多情侶來此祈願；在地主神社那兒還有兩塊大石頭，相傳只要能閉著眼睛默念心上人的名字走到另一塊石頭那，就能和自己的良人終成眷屬。

權俞利和崔秀英都沒有去嘗試玩那個石頭之路。崔秀英是很想玩玩看的，可是她不想給權俞利壓力，而權俞利則是壓根不相信這種傳說。權俞利有興趣的是御朱印，那是除了御守和繪馬之外，日本的神社和寺廟提供給旅客或朝聖者的另一種紀念方式；俞利在清水寺買了她人生第一本御朱印帳，也蒐集到第一個御朱印。她找到了地主神社的神職人員，從背包裡拿出御朱印帳，恭敬的交給對方。

值星的神職人員是個老爺爺。老爺爺悉心用毛筆寫下奉拜紀錄後，覆上一張紙以免墨水印到別頁去，然後小心翼翼闔上御朱印帳，雙手交還給俞利。

俞利伸手去接的時候，老爺爺看著她，微笑說：「幸せになってね。」

幸せになってね。

要幸福喔。

權俞利覺得自己當時肯定愣了一下。她看看老爺爺，老爺爺的笑容真是慈祥又令人安心。

權俞利忽然有點想哭。

拿回御朱印帳之後她去找崔秀英；秀英當時正在另一邊看人們掛上的祈願繪馬。她見秀英看得出神，悄悄走到秀英旁邊：「要寫一塊嗎？」

秀英猶豫了一會兒，對她笑了笑：「不用了。」

說完轉身離開。

俞利感覺秀英這樣平淡的反應有點不尋常，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乖乖跟著走。她知道秀英好像很想要那對深紅和深藍色的戀愛御守，不過秀英剛才再看的時候她沒有搭腔。現在問的話會不會太晚？

最終她還是沒有出聲。她們就這樣離開了地主神社。

老爺爺的那句「幸せになってね」一直在俞利腦中迴盪。她沒有和秀英說這件事，但每當她望向秀英時，就一定會想起聽到那句話的瞬間，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

她想了很久才體悟，那是一種救贖感。彷彿是要提醒她，世界上還是有「幸福」這件事存在的。

可是……真的可以這樣相信嗎？

離開清水寺和地主神社，走過寧寧之道和八阪神社，那天晚上她們在青蓮院賞夜楓。夜裡，青蓮院的枯山水庭園閃耀出各色燈花，依照著音律，一會兒是整片的銀藍晶光，一下子是滿地金橙星光；當深紅色的熒光幽幽燃起時，園裡那棵大楓樹美得魅惑、美得驚人。那是相機無法還原的感動和美，實在太震撼。坐在屋簷下觀賞過後，她們沿著步道走進庭院裡；庭園依著小山丘而建，十分陰暗，路也有些凹凸不平。秀英走得有點戰戰兢兢，權俞利緊緊牽著她；到了那棵楓樹邊，她們停下來欣賞了很久，等到各種燈色都出現過才打算走。俞利計算著，下一輪又是紅色，於是拉著秀英又等了一會兒；她告訴秀英，她覺得深紅出現的時候最好看。

深紅色再度盈盈亮起，屋舍那兒也傳來一陣驚嘆；整棵楓樹宛如深海中的紅色珊瑚，卻又比珊瑚更優雅挺拔。她們靜靜望著暗夜裡的紅楓，知道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因此站在暗處不敢亂動，免得壞了別人拍攝的美感。幽紅暗下去時，權俞利拉了秀英的手，把秀英扯近自己，探頭就吻了上去。

崔秀英雖然沒有心理準備，但很快意會過來，低了頭和權俞利交吻著。她們沒能親吻太久，因為下一輪銀光就要照耀；她們在那之前分了開來，銀光綻放時，對方臉上的笑容比銀河更絢爛。

她們在京都待了很多天，除了清水寺、地主神社、青蓮院、永觀堂，還有平安神宮、金閣寺、北野天滿宮、二條城、平等院。除了清水寺那兒有名的湯豆腐和豆皮烏龍麵，她們還在錦市場嘗了很多種漬菜，去宇治品抹茶和各種抹茶製品；京都車站上面的拉麵小路，她們也吃了三家店。權俞利笑說，多虧有崔秀英的胃，她才能吃到這麼多種食物。

結束了京都最後一天的行程，隔天她們要去大阪再玩三天。那天晚上她們在超市買了梅酒、特製便當和串烤熟食，回到位於車站附近的旅館。她們住在七樓，是個足夠眺望遠處、俯視市鎮的高度。她們坐在窗邊的桌前吃便當，然後秀英先去放熱水。旅館的浴室裡有大浴缸，她們每天都很奢侈的泡澡，像洗三溫暖一樣，泡在熱水裡一會兒，起身穿上浴袍到房間吹冷氣，過幾分鐘再回去泡；她們輪流，一個晚上可以泡個三輪左右，讓肌肉好好放鬆。今晚可是最後一次住這兒了。

水還沒放滿，秀英跟俞利說那一小瓶梅酒好像不太夠，能不能趁車站裡的小超市還沒關之前再去買些啤酒。俞利說好，外套一披就趕緊出去了。

街道上，風很涼冷，很舒服；雖是車站附近，有車有人，卻也沒有半點吵雜感。權俞利深深的呼吸著，希望能再多感受一點京都的氣息，特別是那獨一無二的秋意。這幾天過得很美好，今天是在京都的最後一晚，希望能有個圓滿的結束。

但也真希望不要結束。

可不可以就這樣一直走著、一直旅行著，不要回到那個困住她的現實世界，不要回到那個陰暗狹窄的小套房裡，不要煩惱未來，不要涉入複雜的社會？

可以讓崔秀英就這樣一直在她身邊嗎？

就在權俞利這樣想時，崔秀英正獨自環顧房間。權俞利一出去，這空間內忽然就顯得令人有些寂寞。但是也要有心理準備，不是嗎？這也許是不久的未來就可能發生的事。

秀英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始整理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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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提到的御朱印帳：

左：京都˙建仁寺，雲龍帳。

右：京都˙晴明神社，五芒星帳。

如果想蒐集御朱印，推薦先買一本御朱印帳，如此就可以集在同一本之內，寫滿之後再換下一本即可。

如果不想買帳本，寺方人員也會寫在單張紙上給你。當然也有人只喜歡收集帳冊本身。

御朱印帳一本1200至1500日圓不等，寫一次御朱印則300至500日圓不等；

御朱印大多是300日圓，較有名氣的寺院神社可能就較貴。御朱印帳不一定，因每家設計和封面材質不同。

（以上為2013年時的價格。）

一整本展開的圖就會像上圖這樣。有些神社只會賣單張，或是剛好負責書寫的神職人員不在，

他們會預先寫好單張的御朱印提供給想要收集的參拜者，可以自行貼到帳本裡。

如上圖青蓮院御朱印和它左邊的錦天滿宮御朱印就是用貼的。

推薦買帳冊的原因是因為如果你不太會說日語，把帳冊拿出來神職人員就知道你想幹嘛了。

如果你會說日語，帳冊也要早點拿出來，否則神職人員誤以為你沒有帳冊就會直接寫在紙上給你。

我的青蓮院御朱印就是因此陰錯陽差沒有直接寫在帳冊上。

左上：京都˙天龍寺。　　　右上：京都˙永觀堂。

左下：京都˙青蓮院。　　　右下：京都˙地主神社。

大多數御朱印都是神職人員親手以毛筆書寫，所以每個人拿到的都不同，

因為即使是同一人寫的也很難每次下筆的勁道和角度都一模一樣。

通常御朱印上會加蓋寺方專屬的徽印和紋章，每一家都不太一樣，有的章很多，有些很簡潔。

也有一些寺院神社整個御朱印都是用印章蓋的，如左上圖的天龍寺，黑字體的部份其實也全都是印章。

比較大的寺院神社如清水寺、金閣寺，一次會有好幾位神職人員幫忙書寫，

所以如果想的話，排隊之前你可以挑覺得看起來比較有好感的人去排。

性格會影響字跡，每間寺院的風格無形中也影響著神職人員的性格。

我在京都一個有些偏僻的小神社遇到一個豪爽開朗的老爺爺，寫的字就非常豪氣干雲；

又如在平安神宮遇到的巫女感覺溫良恭讓，字跡便工整秩序；

在主管考試的北野天滿宮，見到一位聰明伶俐的巫女，筆下行雲流水之間還是帶點思慮。

最欣賞的便是當時在永觀堂遇見的女性神職人員，沉穩、客氣、思慮周詳；

當天旅客不少，按照指示，我放心將御朱印帳交給她，先去參觀寺院內，離開時再去取，

翻開帳冊一看，字跡果然最得我心，不疾不徐，流暢優雅，均衡穩定。

人生緣淺，得一頁好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