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愛情不是應該是件簡簡單單的事嗎？兩個人在一起，平淡的幸福，我就只是想要這樣而已。

但是，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的。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複雜，我也不知道。在我意會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很凌亂了。

秀妍知道了我喜歡她。有段時間我們變得很尷尬，大約三個禮拜，之後就又恢復正常，偶爾有點曖昧那樣。我想她或許是希望我冷靜冷靜，我們可以繼續當朋友。這樣很好，這種結果我很滿意。

沒過多久，秀妍的一個朋友向我告白；我完全被嚇到了，因為那個人早就有男朋友，可是卻向我告白。然後秀妍的另外一個朋友總是處處針對我、挖苦我，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也喜歡秀妍，而秀妍和我很親近。

這些，我都沒讓秀妍知道。我只想要好好的待在秀妍身邊而已。

然而，酒，我喝得越來越多，幾乎到了天天都喝的地步，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面對那些亂七八糟的愛恨情仇，我該怎麼辦。我覺得自己變得很優柔寡斷，很懦弱、很沒用。我還是不怎麼會醉，但是有了酒，我比較能夠發洩出情緒，想笑想哭，都比較容易。就連想裝瘋賣傻、讓自己更自怨自艾，都能輕輕鬆鬆入戲。

後來有一天，秀晶過生日。在生日派對快開始的時候，我上樓去叫秀妍，然後在秀妍房間裡，我看到秀妍和那個條件很好的男生接吻。

我不恨他們，我只是很難過。

那天是我唯一一次喝醉。沒有人知道我醉了。玩遊戲的時候我玩輸了，理所當然喝了一大杯，然後瀟灑的退場。

最後我獨自在地鐵裡大吐。我打電話給我朋友，叫朋友來把我扛回去。那付狼狽的模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丟臉的事。我再也不想這樣了。

秀妍什麼也沒有做錯，但我還是很心痛。雖然她對我不是那種感情，但她知道我對她是很有好感的。沒有保持好距離，讓那種曖昧繼續，到後來是我自己越陷越深，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秀妍幸福的話就好了，不過，以後再也不要愛得像個傻瓜了。我這樣告訴自己。雖然這種無謂的尊嚴很蠢，不過我比較想活得優雅瀟灑一點。喝醉這種事，以後最好也不要再有了。

至於那些在我不甘寂寞時莫名奇妙找上我的人，最後總會過去的。剩下的，那些五味雜陳的心情、獨自一人的孤獨悲傷，我想，就留給我自己解決吧。

「可是妳沒有。」秀英將視線從窗外收回。昏暗的燈光之下，她的雙眸顯得格外明亮。「妳沒有解決。」

「我沒有嗎？」俞利心虛的摸了一下咖啡杯，遮掩自己的不安。

「如果妳有解決的話，現在就不會這麼……逃避愛情。雖然妳說妳不恨，可是，多少有點不甘心吧。又或者還有一些事妳沒有說。總之，一定有某些事讓妳很痛苦，以至於妳對愛情完全沒有信心。」

俞利微微苦笑。「妳真的很聰明嘛。」

「謝謝喔。」

「……」

「那妳要說嗎？」

「嗯，不太想耶。」

「……」

「不是因為妳的關係啦，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想再提起那些。光是說了剛才那件事，我就覺得很丟臉。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那些回憶可以永遠消失。」

「沒關係。不想說的話，就不要說吧。」

「謝謝。」

「所以妳說有人在妳喝醉時照顧過妳，就是妳朋友？」

「嗯，與其說是朋友，已經可以說是家人了。甚至比家人還要無話不談吧。」俞利這時稍微正色。「感情這方面的事，我根本無法和家人討論。如果讓我父母知道我喜歡同性的話，八成會被趕出家門。」

「這樣啊……」

「妳有想過讓家裡人知道這種事嗎？」

「沒有。老實說……」

「我是妳第一個喜歡的同性，對吧？」

秀英感覺自己的臉熱了起來。她轉向窗外，不作回答。

「姊姊，真的很辛苦的。」俞利深呼吸，慢慢的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當個同性戀。社會上會遇到多少歧視就不說了，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忠於自我，但又不想令父母傷心，感覺不論我選擇哪一邊，都會對不起另一邊的人。甚至連告訴朋友時也得戰戰兢兢的，很怕說了之後就不能再繼續當朋友。我根本就不敢主動去追求我喜歡的人；一不小心的話，甚至會被自己喜歡的人排斥、討厭。但這都無法改變我喜歡的是同性這件事。我只會受到同性的吸引，無論我再怎麼保持沉默、裝作我不想談戀愛，這點都無法改變。」

說這些事的時候，俞利的神情非常孤獨。秀英一直都知道俞利的內心有種孤寂感，可是從沒有想過，俞利獨自隱藏了這麼多憂愁。她沒有辦法立刻理解或體悟這種悲傷，因為這些事情在俞利心中已經存留很久了，而她，今天還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哀傷。

對於平凡人來說，愛情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可是對於俞利，或者應該說對於這些喜歡同性的人，卻不是這樣。

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她們原本應該擁有的自由，就因為人們的陳腐觀念和老舊的道德觀，被狠狠剝奪了。

但為什麼她感覺到自己喜歡權俞利的時候，卻完全沒有擔心過，如果俞利根本不喜歡同性的這件事呢？

因為權俞利這個笨蛋太明顯了。權俞利喜歡誰、討厭誰，都表現得太明顯。或許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不過旁人看起來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其實秀英早就感覺到俞利對她是有好感的吧，以至於她根本就自動省略了那一層煩惱。

假如今天對方不是權俞利的話，或許她就會像俞利一樣，就連面對喜歡的人，都無法展現出真實的自己。

但假如對方不是權俞利的話，她還會喜歡上同一性別的人嗎？

秀英越想越疑惑。

「秀英姊姊，妳，真的會喜歡同性嗎？」

「……我不知道。」

「以前喜歡的，都是男生吧？」

「……是。」

「那樣會輕鬆許多的。一想到談了感情之後，會遭遇多少困難，我就更沒有把握。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了，可是如果連我喜歡的人也要遭受這種痛苦，我會覺得……很捨不得。」俞利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就算有人想要跟我在一起，我可能都還會問說，『妳確定嗎？會很辛苦喔。』其實我很膽小，又沒自信。我這樣的人不值得託付。」

「俞利……」

忽然覺得一陣鼻酸。

權俞利，這個人和她自己說的，完全不一樣。就是因為太過心細，太過體貼，所以才會想這麼多；正因為想了這麼多，所以嚴格的對待自己、封鎖自己。既不想受傷，也不希望別人和她一樣悲傷。權俞利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獨自承受著所有孤獨寂寞。

秀英沒有再繼續問俞利關於過去的事，俞利也不再開口。剩下的時間，她們靜靜把杯中的飲料喝完。她們各自望著窗外，或是隨意看看四周的擺設。偶爾她們的視線會交錯，秀英看見俞利注視她的眼神，又深、又柔、又悲傷。

時間已晚，飲料喝完之後，她們離開了咖啡店。這家店是俞利選的，在大馬路旁的小巷裡，很安靜、有點神祕，但氣氛又十分隨性，很符合俞利的風格。

一走出店裡，冷風迫不及待撲來，整個人像是被潑了一盆涼水，瞬間清醒。秀英瑟縮了一下，同時注意到俞利關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欲言又止的溫柔，最後那股暖意仍然消逝在沉寂的步履裡。

如果沒有那些事的話，此時俞利是否會貼心的有所表示呢？或許是替她遮遮風、或許是會把外套脫下來給她。以前的權俞利有多麼貼心，她真的很想看看。

過去的權俞利，對待心上人的時候，一定十分貼心吧。無微不至的照顧，一心一意付出的單純，就因為太投入、太執著，不知不覺忘了要保護自己，才會到最後，連自己回頭一看，都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傻子啊……現在有人愛上了妳那付傻勁，妳卻不願再傻下去了。

崔秀英覺得很羨慕那個叫鄭秀妍的人，因為鄭秀妍曾經被一個純情的傻子那樣愛護著。權俞利所有的溫柔，在那時候都已經消耗殆盡了。

可是權俞利，妳就像是蕭瑟的秋天。為什麼連孤獨，都要孤獨得這麼吸引人，令人無法忽視這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