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最終，「胞」在熾盛銀光之中綻裂，鮮血如湧泉迸發，化作好幾道帶有血光的蛇形能量張嘴襲向距離樹仙最近的三名魅魔。

魅魔們絲毫沒有反抗，任憑攀爬在他們身上的血蛇糾纏綑綁，反而是血蛇很快被融解成霧狀，且似乎被魅魔吸收進體內。

一層異樣的深紅光膜包覆了魅魔的身體表層，就像是因為魅魔體內的紅色能量已經到達飽和，再也無法隱藏那些能量。魅魔們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但並非肉體疼痛造成，而是出於某種情緒上的隱忍才扭曲了神情。即使如此，他們所控制的魔法陣仍然穩定地綻放光芒，協助樹仙保持山谷裡的能量得以溫和地流動。

「胞」破裂的時候，常寂瑛璃的枝幹迅速萌發新芽，生長為雪白葉片和緋紅的六辦小花，然後紛紛飄落，旋即又有新芽抽發、茁壯、凋落。在這樣的生生不息裡，常寂瑛璃也不斷散發出無形無色的能量，吸附於精靈們的能量光球上，與之擴散，傳遞給谷地裡的所有生命體。

那些能量承載的即是權俞利和林允兒的記憶。記憶裡有美好、有悲傷；再多的美好都會顯得縹緲，悲傷的事物卻總是那麼深重。為了要能夠更細緻地描繪記憶裡的點滴，三名魅魔多承受了那些記憶裡被放大的痛苦，不讓那些悲哀、憤怒、絕望掩蓋了美麗的那一部份。

雖然是在記憶裡被深刻描繪才比原來更加巨大的負面情緒，那也是真實存在的心情；若是這樣的情緒過於巨大，就連魅魔也不一定能夠完全消化。

而幸福美好的記憶亦非空泛。宛如鏡子，悲憤的那一邊有多深遠，令人不想停止的快樂就有多遼闊。兩者互相輝映，所以相處的時光才如此繽紛，記憶也就隨著時間而累積了層次，三言兩語不能傳達，只能靠著情感去體會。

向來崇尚自然、沒有敵對意識與壓迫的精靈要怎麼樣才能理解必須依靠殘殺才得以存活的人生？逃出焦黑大陸之後，原以為可以稍微喘口氣，卻只能過得躲躲藏藏，仍然要以謊言與欺騙掩蓋身份。無法展現真正的面目，從來都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精靈在魅魔權俞利的記憶裡感受到的不只是對林允兒的愛，還包含了那些痛苦。對比了那些痛苦而顯得更加珍貴的幸福，現在也即將失去。

即使活在看似文明的社會裡，因為思想格格不入而無法獲得歸屬感，內心始終充滿茫然和不安，對未來不抱期待；即使在別人眼中是成功的菁英階級，過著還算優渥的生活，心裡那份孤伶無依卻因此更加無人能夠理解，甚至也無人試圖理解。六翼的血統、光之子的光環，這些對林允兒來說，就像枷鎖般沉重。和權俞利在一起之後，即便真切感受到了快樂，卻也開始提心吊膽，害怕有朝一日將會失去所有、失去權俞利……

於是，當這個「失去」已經無可避免的時候……

與其被奪走，不如讓這珍貴的幸福了結在自己手裡吧。

至少，這是她──她們最後所能保有的尊嚴。

懂嗎？你們能夠懂嗎？「胞」散發出來的能量彷彿如此問著精靈、花妖、與所有在場的觀者。

三名魅魔可以理解權俞利那一方的心情。所有懷抱希冀逃到天國大陸的魅魔都經歷過幻滅和絕望，每段逃亡的過程都必定失去些原有的微小美好。死亡似乎已不再是最可怕的事，而是活著──行屍走肉地活著，明天和今天一樣黑暗，今天也和昨天一樣黯淡無光。如此周而復始，早就疲憊不已。

其餘的與會者則不能夠完全懂。不能完全理解。因為那份悲哀不是他們的。除非親身經歷，否則誰也無法理解那種悲痛與決絕。

但是精靈為她們感到悲傷。這種悲傷的憐憫，使得他們站在了一起，並得以更接近權俞利和林允兒痛苦的原點；透過她們兩人而觀看現在的這個世界，令他們傷感，也令他們憤怒。

這個世界的腐敗，比他們原先所認為的，還要潰爛太多了。

雖說如此，那些幸福快樂的記憶又令精靈們暫時放下了怒意。

快樂一向都是過於虛浮的情緒，如泡沫般輕盈且容易破滅。但有一種快樂，就和悲傷同樣深重，使人感覺到生命仍然運作著。

那種快樂，名為「希望」。

不被社會所接受的魅魔，即使縱情人間，充其量只為了取得所需的能量。魅魔與魅魔、或是魅魔與其他魔族之間的感情，總是帶著同病相憐、互相取暖的意味，雙方也都了解這一點──彼此將對方當成浮木，有個依靠，不要孤獨終老也好。權俞利不想要那種絕望的愛，卻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夠得到心目中願意讓她交託自我的愛，就這樣孤獨地活著，即便帶著笑容，心中的某個空洞總是很快吞噬她好不容易才有的愉悅情感。林允兒給了她希望，一個能夠擁有愛、擁有完整生活的希望。

當允兒為了道歉而主動來找她、主動聯繫她的時候，那個希望就已經在她心裡生了根。她感到高興，但不是欣喜若狂，是帶著害怕擔憂的高興，唯恐是自己一廂情願胡思亂想；而當她們的愛情逐漸明朗後，她又擔心這樣的幸福是否能有善終。

但只要看見允兒，那麼，就還看得見「希望」。

也許，還有像允兒這樣的六翼吧？也許凡人可以理解「愛」和「悲傷」這些情感的吧？終有一天……六翼和凡人──那一端的世界，是否也能夠接納魅魔呢？

是否有一天，世界上可以不再有血腥殺戮，不再有對抗和壓迫？

連這樣荒唐的夢想都浮出腦海，權俞利一方面覺得可笑，卻還是無法拋棄這種希冀。

就算很微渺，因為有允兒，所以始終沒能抹殺這樣的美夢。

權俞利或許沒有察覺，但這樣的「希望」，在精靈看來，是多麼美麗的信仰。

能夠達成嗎？那樣美好的世界？

在場沒有人能夠給予答案。樹仙、精靈、魅魔、花妖和動物靈，心中都有同樣的疑惑。他們一面觀看著這些記憶，一面也思索著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