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一如往常，俞利要搭公車，秀英要搭地鐵，但是俞利仍然陪秀英走到地鐵站。

不過今天，就不陪她回去了吧。

逛完街而散場回家的人潮已經退了很多，雖然如此，大街上仍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到了地鐵入口，秀英停下腳步，轉頭看看俞利。

「我搭公車好了。」她說。

「這裡有公車能到妳家那嗎？」俞利疑惑的問。

「有，不過還要再往前走。」

秀英指指前面，沒等俞利回答就逕自走了。俞利猶豫了一會兒，便跟上去。

多走了將近十分鐘，昏暗的路燈照映著一柱公車站牌；雖然有小小的亭子，卻也遮不住寒風的侵襲。這條路正好在高架公路的下方，空無一人的公車亭獨自駐守於路旁，即使車輛陸續奔馳而過，亭內就像是另一個空間似的，悄然靜謐。

「搭幾號？」俞利問。

「二一五。」秀英拿出手機看了看。「還要二十分鐘。」

「我陪妳等吧。」

「隨便妳囉。」

她們在小亭子裡的長椅上坐著，起初是有點沉默。俞利覺得這樣過於尷尬，好像應該找些什麼來聊，無關緊要的事情也好。正當她想開口時，秀英倒是先說話了。

「妳除了她之外，還有喜歡過別人吧？」

「……嗯。」

「很多個嗎？」

「呃，還好吧……」俞利被這問題打得措手不及，頓時莫名心虛。

秀英稍微挑眉。「還好是幾個啊？」

「沒有很多個啦。」

「很可疑喔。」

「反正……也都是單戀罷了。」

「真的？從來沒有交往過？」

「沒有。」俞利果斷回答，露出無辜又無奈的表情。

秀英點點頭，唇角彷彿還有一絲微笑。

「妳呢？」俞利大概是想起來自己不能坐以待斃，於是決定進攻反擊一下。「有交過男朋友吧？」

「不告訴妳。」

「哪有這樣的。一定有吧？」

「我不要告訴妳。」

「反正一定有。」

「為什麼？」

「嗯，妳條件這麼好，沒有人追就太神奇了。」

「有人追，我又不一定喜歡。」秀英話鋒一轉，把問題又丟給俞利。「怎麼，妳覺得我條件很好？」

「哦，不差啊。」俞利別過頭回答。

但是還是沒有好到讓妳無法拒絕我，是吧？秀英心想。

「喂，權俞利。」

「幹嘛？」

「剛剛的故事裡，妳說有人跟妳告白過吧？」

「嗯。」

「是怎麼樣的人？漂亮嗎？」

「我覺得還好，不過其他人都說很漂亮、很可愛。個性，平常是有點傻傻的那樣，只是後來我覺得她也很有心機。」

「那妳當時是怎麼拒絕她的？」

「呃……」

「等一下，」秀英的表情變得微微驚訝。「難道妳沒有拒絕？」

「怎麼可能！我當然是拒絕了啊！她有男朋友了！」俞利連忙否認。

「那如果她沒有男朋友的話——」

「我對她沒有那方面的感覺啦。我只把她當普通朋友而已。」

「所以，妳是怎麼拒絕她的？」

「……」

查覺到一絲沉默，秀英故作輕鬆笑笑：「不能說嗎？那就算了啦。我隨便問的。」

俞利苦笑，抬頭望了望頭上的高架橋。

一陣冷風吹過，她瞇瞇眼睛，直視前方。

「一開始我斷得不夠乾淨。拒絕她的告白之後，她還是沒有死心，經常找理由接近我。我一直勸她不要這樣。我跟她說，我和她不可能的，因為她有男朋友，而且她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但是，我沒有做得很絕。她來找我的時候，我還是會跟她一起去喝咖啡，或是去散步，回到家也會一直用網路聊天，甚至說一些……有點調情的話。我其實很清楚我不會愛上她，可是我沉迷於那種有人陪伴的感覺，雖然不是存心想玩弄或利用對方，不過……」

秀英一邊聽，一邊看著地面，靜靜的不作聲。

一輛公車開過，不是她要等的那班。她連看都沒看。

「很糟吧？我那種行為。」俞利自嘲。

「……是她先來招惹妳的吧？」

「是沒錯。」

「那就，不算太糟。」

「是嗎？」

「孤獨的時候會想要有人陪，這很正常吧。」

「……」

「後來妳們怎麼樣了？還有聯絡嗎？」

「沒有了。秀妍去美國工作之後，我和她們那群人也就沒什麼往來了。那個人後來好像跟著她男朋友去了西班牙，我們沒再聯絡。」

「那應該說，遇上妳，算她好運了。」

「咦？」

「惡劣的話，叫她跟男朋友分手，然後跟她玩一玩，等到玩膩了再把她甩掉，也不是不行的吧？」

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俞利轉頭看秀英，秀英則不予理會，也沒有看她，繼續說著：「但是妳沒有。雖然很寂寞，妳還是沒有因此妥協，對吧？妳沒有給她機會，也沒有碰過她。」

「但是我讓她覺得她有機會。我讓她以為她只要多關心我，說不定我就會投降了。」

「那也是事實。」

「……」

「妳大概也不知道妳能撐多久，對不對？因為一個人……很難熬。這時候有人這麼關心妳、照顧妳，當然很容易被打動。所以妳可以抵擋誘惑，定力還不差嘛。」

「因為這種事被稱讚，好像不太值得驕傲。」

秀英不再回話了。

她思考著，也許俞利心中有的不只是孤獨。恐懼、罪惡感、羞恥，這是真正封住俞利心裡那道城牆的鐵鎖。俞利不是真的不想要愛情，而是她不敢要；她也不是對愛情失去信心，而是對她自己沒有信心。她不相信自己會獲得幸福的愛情，於是她欺騙自己，說她不想要、不需要。

能不能……讓我試試看，證明妳是在說謊？

其實妳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秀英拿起手機，看看螢幕之後，把手機放回包包裡，起身站了起來。

「車快來了。」她說。

「是喔。」俞利跟著她一起站起來。「要坐多久？到家都很晚了吧？」

「還好，四十分鐘左右。」

「那到家的時候，用簡訊跟我說一聲？」

「嗯，好。」秀英笑了笑，然後視線忽然飄了一下，又飄回來。「那，最後，作為我的安慰獎，抱一下做紀念，怎麼樣？」

俞利一聽，便愣住了。

抱一下，可以嗎？

當初就是看見那人被拒絕之後傷心離去的模樣，於心不忍才抓住對方的手，想多說幾句安慰對方，反而讓對方察覺了她這一項弱點，日後持續以此靠近她。

那時，她對那人根本沒有愛情方面的感覺，所以即使動作再親密，也不過是身體想得到一個薄弱的溫暖罷了。

可是崔秀英不一樣啊。權俞利很明白，一次接觸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震盪。

人永遠是貪心的。她可沒有把握自己不會留戀這個擁抱。

「啊，沒想到妳這麼小氣。我都這麼厚臉皮了，也不給點面子。」秀英調侃似的說著。「唉，妳這樣不行，太不帥了。」

說著，遠方的路口駛來一輛公車，緩緩在紅燈下停住。

車燈微弱照亮橋下的道路，但候車亭裡還是暗得很。夜風涼冷，可是兩人的體溫卻比剛才還高；試探所致的緊張，矛盾所致的動搖，兩顆心都噗通噗通的跳，只不過因為光線昏暗而看不見熱臉泛起的紅暈。

如果雙方看得見彼此溫熱的心……

她抬頭看看崔秀英，秀英的目光已投向還在等紅綠燈的公車。嘴角雖然還勾著一絲微笑，過於僵硬的視線洩漏了那雙漂亮的棕色眼睛想要隱藏的失望。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俞利開口，秀英的注視回到她身上。「可別吃我豆腐。」

「誰要吃妳豆腐啊。」秀英看似嗤之以鼻的笑了笑，順便朝開始發動的公車揮手。

俞利回頭望了一眼，公車司機應該是看到了，車頭正往外側車道切。

「嗯，那就……？」

俞利探詢地看看秀英；秀英低下頭，腳步沒有移動。

於是她走上前，伸出雙臂，輕輕摟了摟秀英。

然後她感覺到秀英伸手環住了她的腰，把頭偎上她的肩，緊緊靠到她身上；本來只是適當距離的擁抱變得沒有空隙，所有的熱度開始流轉。俞利感覺得到秀英髮上的香味、抱住她的力度，還有那炙熱的心跳。

就像在凜冬裡，面頰被寒風吹得疼痛時，若是此刻想哭泣，總是會有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從腦後和頭頂擴散，使得眼睛更加壓抑不住內心湧起的潛伏情感，流下一整行眼淚，將凝在臉上的冰霜融解。秀英的擁抱裡就有那種溫熱感，像電流似的，在俞利的身體裡流竄。

權俞利沒有把手放開。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有過這個念頭，可是不到一秒她就發現她做不到。她捨不得放開，捨不得離開這個有著香氣和溫暖的懷抱。就像城牆全都崩垮，一片蕭瑟的世界裡，她是一個被遺棄的孤獨孩子，迷惘又脆弱；其實，她只是想要一點安心的溫暖而已。

本來是她當主動方的，現在卻反了過來。她才是被抱的那一個。需要這個擁抱的，不是崔秀英，而是她，權俞利。

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頭靠過去，貼著秀英的側臉，緩緩閉上眼睛。

她們都沒有說話，沒有先放手。維持這樣的姿勢，直到公車閃耀的車燈照進候車亭，並在人行道旁停下時，秀英才果決的先撤手，看著已睜開眼睛但還來不及反應的俞利。

「再見。」說完，轉身快步上了公車。

等到俞利醒過神，一回頭，公車從她身旁繹動離去。移動的車窗裡，她看見的是秀英站在走道上對她的凝視，清澈而沉靜。車內燈光明亮得有點眩目，不知道為什麼，光線都四散射開了，好像鑽石那樣閃爍銀燦，俞利都快看不清楚秀英的輪廓，只覺得車裡的那人，在光裡閃閃發亮，宛如天使一般神聖美麗。

視線牽繫綿延，最終隨著拉扯開來的死角，在夜幕裡斷了纏結。

候車亭恢復陰暗，惟有一盞迷離的路燈恍惚掛在半空，俞利佇立在寒冷的風裡，剛才擁抱的溫暖還沒有散去，她彷彿身處一個空曠的虛空之境。

後來她沒有回到大馬路去搭公車或地鐵。她用走的走回家。走回去的時間差不多也需要四十分鐘。或許會更快，因為一路上她什麼也無法思考，一步接著一步像是雙腳被輸入了自動前進的指令，而她不過是那雙腳的乘客。腳步向前追逐著時間，她的心思卻一直往過去洄流，追溯不久前關於那個擁抱的一切。

她到家，在那主燈全壞只剩桌燈的昏暗房裡坐下，打開電腦，卻望著放在桌上的手機發呆。

十五分鐘後，手機顫抖了兩下，並且響起一聲簡訊提示。俞利不假他想，打開簡訊——

「妳說現在的妳還不想要談感情。那為什麼最後，我上車之後，妳哭了？」

權俞利盯著這段話，剛才一路被風吹得僵冷的眼眶和鼻子，又是一陣酸澀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