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託提拉米蘇和草莓千層派的福，後來她們還是找到了話題，開始了預想之外的愉快時光。

繼上次在俞利家談論了對食物的喜好，她們這次專注於討論甜點和咖啡；秀英喜歡日式和菓子，俞利則是對歐式烘焙比較有研究。對於咖啡，兩人其實都認識不多，只是聊聊自己喝咖啡的經驗和習慣，順帶介紹幾家自己常光顧的口袋名單。

接著她們講到了和食物有關的電影，因為俞利先提起一部她很喜歡的電影，「料理絕配」；這部影片裡，提拉米蘇出場的時機造就了一個浪漫的場景。話題到了電影便開始有了顯著的進步；再沒有什麼能比運動、文學和戲劇更容易卸下俞利的心防了。秀英不是那種會裝模作樣、高談闊論的人，但也不會只是隨口應和、毫無見解而顯得胸無點墨。總之，她們的對話終於有了行雲流水的來往，雖然彼此都還是有些含蓄，像在觀察或等待什麼似的。

俞利的防衛一直在軟化，就彷彿撥雲見日，陰天逐漸變得明朗；然而，無法避免的是那些烏雲不會那麼快散去。陰影在俞利心頭飛掠，她一面覺得愉悅，一面還是無法擺脫她想要逃避和抗拒的感覺。

不知不覺，已經快要九點了。她們離開咖啡館，在美術館外的步道散步。氣氛很好，權俞利的理智感到越來越不安。

那是當然的了。今天的夜空如此清朗，美術館周邊的燈光這麼漂亮，崔秀英看起來又比平時更美；長髮柔順而閃動著波光，甚至隨風飄著淡雅的幽香。秀英笑起來很好看，認真聽她說話的樣子很令人欣賞。心中的那道防線還守得住嗎？俞利暗自搖搖頭，一點把握也沒有。

直到十點左右，由於隔天秀英要上班，終於必須回家了。俞利稍微慶幸了一下，幸好什麼事都沒發生，雖然慶幸的同時她其實也有一點點失落。

她陪秀英走到地鐵站，自己打算去搭公車；但是就在她們要說再見之前，一群嘻哈瘋癲的年輕男子吵吵鬧鬧的往這兒走來，似乎也是要搭地鐵。她們兩人很有默契的裝作沒事，繼續用幾句寒暄話拖延時間，避免和這些人有視線接觸。

男子們經過時正在放聲大笑，隱約有酒味傳來；秀英背對著階梯口所以不知道，但是俞利看見了其中兩人下樓梯之前，回頭上下打量了秀英兩三眼。走得比較慢的那一個人察覺俞利的凝視，吊兒郎當的笑了笑，才轉頭追上前面那一夥。

「我陪妳回去吧。」她對秀英說。

秀英推辭著，不過顯得有點遲疑。「嗯？不用啦，我自己——」

「我陪妳回去。」俞利斬釘截鐵的回答。

以這種氣勢來說，正常情況下沒人會再反駁她，但秀英還是鍥而不捨：「這樣妳回到家都很晚了！」

「我明天中午才有課。」

「妳這麼晚回去，也不安全吧？」

俞利聳聳肩。「還好吧。反正我跆拳道黑帶。」

「……」

秀英頓時找不到其他理由，就這樣被俞利趕著往地鐵入口走下樓梯。

無奈歸無奈，看俞利瞬間化身成這種拗執小警犬的模樣，還真是可愛。

權俞利又陷入了沉默。進到地鐵站之後，權俞利身上散發出一股冷冰冰的氣勢。那群吵吵鬧鬧的男子沒和她們在同一個車廂，但俞利的防備程度卻絲毫沒有下降。

她們站在車門附近的角落，俞利把秀英嚴密的擋著，就像打籃球時把對方防守在邊線死角一樣滴水不漏。她們面對面站著，眼神偶爾交會，但俞利總是歪歪頭、眨眨眼，擠出一絲微笑，就又轉移視線並繼續板起臉。

「妳這樣會嚇到其他人的。」秀英試圖逗她。

俞利聽到後，用很不尋常的目光把秀英從頭到腳掃視了一番，再從腳到頭掃回來，靜靜地看著她。

「安全起見。」俞利回答，然後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安全起見……什麼啊……」秀英重複了一遍，但是越講越小聲。

她大概明白了那是什麼意思。

她笑了，而且一點也不打算掩飾。權俞利雖然動也不動，但是耳根都紅了；所以秀英知道，俞利肯定有看到她在笑。

之後她也不再干涉權俞利的保鏢狀態。轉乘公車時她一度想跟權俞利說不需要再送了，話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捨不得說出口。

就讓這難得的經驗持續久一點吧。誰知道過了今天，還會不會有這種機會呢？

公車上位子不多，有個靠窗的單獨座位，俞利讓秀英坐了。她自己站著，望著窗外；夜色使得那見過一次的風景顯得有點陌生，但仍然很美，比起白日更有種寂靜的魅惑。

寂靜是秋天；魅惑，該是屬於冬天的日子了。

是的，俞利一直覺得冬天是魅惑的。冬天的氣氛令人容易迷失，因為那些美好動人的浪漫象徵，例如雪花，還有張燈結綵的聖誕節、跨年慶典。新世紀的冬天是一個過於絢爛的季節。

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但是比起秋天原有的孤寂，她更不喜歡在冬天裡感到孤單。其他人們之間的歡騰和溫情讓她覺得自己可悲，而她一向討厭自我憐憫。

也可以說是嫉妒。隨便，總之都不喜歡。

「到了。」秀英戳她。「妳在發呆啊？」

「嗯？嗯？」俞利回神，並露出傻笑。「啊，看風景。」

她們急忙下車。路上只有一兩個人，寧靜的暗巷吹襲著冷風。因為剛離開溫暖的車裡，風的侵襲更有威力；俞利快步行走，想說這樣可以快點到達，而且體溫也能稍微上升一點。

「欸，走慢一點。」秀英沒走那麼快，稍微落後了半步。俞利這才想起，秀英穿的是有細跟的鞋子，雖然不高，但走坡路也不容易。

「喔喔，好。對不起。」她放慢腳步。她看秀英小心翼翼的走著，肩膀縮起，雙手放在外套口袋裡，似乎是有點冷的樣子。

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牽秀英，或者更甚，扶她的腰之類的。不過，後來她還是什麼也沒做，就只是陪著慢慢走。

十字路口右轉，就是秀英家前那條小路。走到和上次同一個停頓點，她再次停下腳步。

「那，我就送妳到這裡了。」她對秀英說。

「嗯。謝謝。」秀英笑笑。她想說聲再見，就瀟灑俐落的走，像平時的她一樣，獨立果決。

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卻做不到。

俞利當然也察覺了這份猶豫。這是一種危險的預兆。她知道。

「快回家休息吧，外面很冷。」俞利催促道。

「妳也是。人真好，還陪我走到這裡。」

「反正當作散步嘛。我又不趕時間。」

「總之是好人沒錯。」

「是啊，我真是個好人，不要太愛我唷。」俞利隨口應著，見秀英沒有主動說再見的意思，於是打算先溜。「那我先走了，Bye。」

「……」

權俞利揮手一笑，轉身要走。

才走一步，就聽見崔秀英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權俞利。」

她停下腳步，略略回過頭，沒說話，也沒正眼注視秀英。

天知道她的心臟已經開始亂跳了。

「如果我說我真的喜歡妳呢？」

俞利愣了那麼一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

她垂下視線，彷彿嘆了一口氣，然後抬頭背對崔秀英，望向前方。

風吹來，宛如風裡有漫天冰雪，凍得令俞利心中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