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翌年，在這個冬天完全結束之前，權俞利獨自搭著飛機，離開了這個有人深愛著她的城市。

和上一次獨自坐飛機從國外回來時不太一樣，雖然都是沉重，但比起當時，這次更有一種決絕的意味——暫時斷絕和這座城市的牽連。而上一回她從京都回來時，內心則是充滿困惑茫然，緊張不安，繃著一張臉凝視窗外；空服員見她那個憂鬱的樣子，還主動過來問她需不需要什麼飲料，她們有咖啡、可樂，也有紅酒。

後來她要了杯紅酒，一邊喝著，一邊思考到底該怎麼向崔秀英開口。

從京都回來之後，她過了一週才和秀英見面。她告訴秀英，現在的她還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崔秀英當時一聽到這句話，心著實揪了一下，那樣涼冷冰凍的感覺，她真的覺得一次就夠了。

可是權俞利接著說了。她說，不久之後有大約半年的時間，她會出國去，她們完全不會見面，而她會在回國之後給崔秀英確切的答案：要，還是不要認真繼續這段感情。她希望秀英能給她半年的時間去好好思考，如果秀英不願意等，或者是她們之中有任何一方在這半年之中遇到了心儀的對象，那也沒有關係，就算是提前讓這段關係有了結局而已。

「妳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暫時分手？然後半年之後看妳怎麼決定？」崔秀英直截了當的問。

「我知道這樣很自私。」權俞利完全不敢直視她。「對不起。」

「我被別人追走也沒關係？」

「如果妳喜歡的話……」

崔秀英轉身就走。權俞利想衝上去抓住她的手，但是就像腳被釘在地上一樣，沒有行動。

過了三天，崔秀英傳了簡訊給權俞利。

「就照妳說的做。但是如果是妳先和別人在一起，告訴我之後，我們就再也不要聯絡了。」

「好。」

然後她們恢復往常的相處模式，直到隔年二月底，權俞利出國之前。

權俞利去了德國海德堡大學，上了兩個月的語言課，然後開始以背包客的身份在歐洲旅行。與其說是旅行，更像是稍微有計畫的流浪。她睡過很破舊的青年旅館，睡過巴士或火車上，甚至也因為錯過車而被路過的修女撿回去教堂借宿；她通常是吃麵包和沙威瑪等比較便宜方便的食物，水也省著喝，因為歐洲的瓶裝水對她來說有點高貴。

不是什麼悠閒的觀光旅遊，有點狼狽，更像是苦行僧的修練，但是悲哀嗎？不。她在斯洛維尼亞和匈牙利邊境看過逃離戰亂的難民，她覺得自己是富足的；同時她也認知到了她內心的自私，因為她沒有向那些人伸出援手，沒有施予一毛錢或一份食物。她無法幫所有的人，而且她也必須考量自己的狀況，所以她只能冷眼旁觀著一切，轉身離開。

她遇到了很多人，來自世界各地，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種性向、行行業業都有。他們除了在旅館廚房交換廚藝，也交換生活見聞、旅行經驗、對生命和生活的見解，有時意見相歧，但互相尊重。有些人其實是愛跑世界各地夜店的玩咖，有些人則和情人或知心好友一起走天涯，不管是什麼動機，這些旅行者活在當下，而當下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其他人流浪的原因，他們也許好奇，不過並不重要。彼此只是錯身而過的旅人，萍水相逢互助照應，祝福道別後各自揚鑣，不需要任何過於沉重複雜的牽掛。

權俞利終於稍微感覺到自在一點，因為沒有人會真正在乎或評斷她的學歷、她的薪資所得、她的婚姻狀況乃至性向。她就是她所願意並且能夠呈現出來的一切。

旅程中她和扒手鬥過一回。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在巴塞隆納的街頭追小偷追了兩百公尺左右，幸運的搶回皮夾；可惜了巴塞隆納的美景，她對巴塞隆納最深的印象竟然是小偷了。事後她想想，還好她有保住她的皮夾，不然她可能會怨恨整個西班牙三十年都不為過。

每座城市有自己的氣息，有自己的美好和悲哀。花都巴黎的明朗之下窩藏著很多陰暗惡臭的角落，看似冷靜的柏林在夜晚時也有慾望的解放；所有旅遊書和部落格上看到的經驗談不過只是作者個人的想法，而旅人本身所見到的風情卻也只是短暫的片面。當權俞利在那塊土地上走著時，除了她原本嚮往的歷史和藝術之外，她看見更多的是城鄉發展、貧富差距、商業觀光操作、民族情結；這些，是她一直知道但保持距離的事，現在她知道，她切身的活在那裡面了，因為，那全是這世界的一部份。

她就這樣獨自旅行著，在六月底的時候正式屏除要繼續拿博士學位的想法。即使再繼續念書，她還是不會有所改變的，學位只是個藉口罷了。她想要改變，想要成為她認可的人，想要能夠……有能力與崔秀英一同走下去的話，她必須要——改變。

其實旅行了兩個月之後，想要中止這段旅程的念頭就已經很強烈。歐洲的運河別具風情，教堂神聖莊嚴，幅員廣大的草原翠綠，綿延的山稜線上天空蔚藍，但是，兩個月，有點膩了，而對崔秀英的思念卻日與漸深。她所看見的景色、有趣的創作、奇人異事，都想和崔秀英分享，但是崔秀英不在身邊。沒有崔秀英，這一切——她曾以為她熱愛的一切，好像全都失去了意義。

每到一個城市，她會寫一張給崔秀英的明信片，但是都沒有寄出。有時寫一些當地的狀況，有時只是抄錄一段詩文或是聖經上的話語。七月，她在愛沙尼亞往芬蘭的船上，在一張色鉛筆繪感的明信片上寫下了一句話。

「如果妳被別人追走了，我想我會後悔一輩子。」

她幾乎就要寫出那三個字了，可惜最後還是罷手。

彷彿上帝也看不下去了似的，決定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推她一把。

赫爾辛基雖然是一國首都，卻是一座平靜沉穩的城市，一點也不像其他大城那樣紛亂，從市中心走到港口市集都不用半個小時。赫爾辛基有三座較知名的教堂：港口附近，東正教風格的烏斯佩斯基大教堂；山坡上，充滿大地元素的岩石教堂；大學後方，莊嚴純白的赫爾辛基主教座堂。權俞利站在那白色教堂的大基座邊緣俯視廣場，忽然覺得想哭。

那天她在赫爾辛基車站前看見一個身體不適而跌倒的老街頭藝人，而一群女學生在老人身邊照顧著他，有人打電話聯絡救護車，有些人替他擦汗，其他人扶著他、不斷和他說話，剩下的人幫忙撿拾老藝人打翻了的零錢。權俞利沒有看到最後。她相信那名老藝人最後一定會得到妥善的照護。

街上有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她的丈夫揹著背包走在她身旁，兩人中間是他們那稚小的孩子，戴著小安全帽不熟練地騎著小自行車；一對老夫妻挽著手，似乎要去參加聚會；一群老太太們拎著香檳拿著酒杯往教堂廣場走去，後來權俞利真的在廣場邊看到不少老太太坐在階梯上曬太陽、聽廣場上的樂隊演奏，一面還喝著金黃色的香檳酒。

廣場人來人往，權俞利看見有一對女子走在一起，其中身材高挺、髮型帥氣、面容開朗的那一人和她身旁的女子有說有笑。雖然只是猜測，從她們互相注視的眼神中可以感覺的出來，她們都已經給了對方承諾。

權俞利站在赫爾辛基主教座堂邊，看著赫爾辛基的人們，回想在赫爾辛基所看見的事，她覺得想哭，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平靜而美好的地方。就像當初在京都地主神社，老爺爺慈祥簡單的一句話好像在告訴她不要放棄追尋幸福一樣，她想要一種允諾，告訴她世界上真的還有幸福存在。而在赫爾辛基，她看到了。

那不只是愛情而已，那是整個文明的和平與幸福。

她多希望崔秀英此時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目睹這些，感受這一切。

這個時候，她已經確定了回國後她要給崔秀英的答案。

在赫爾辛基之後，時間變快了，權俞利專心感受旅程上的一點一滴。在斯德哥爾摩市政廳，她聽到了一場非常完美的導覽；負責解說的是一位優雅的中年女士，她的聲音柔和好聽，卻又能讓每個人都聽見。女士全程帶著微笑，用流利的英文講解，權俞利聽見有旅客在行走時問她問題，但是旅客的英文不好，夾雜著西班牙語，而這位女士竟也以西班牙語回答；旁邊的外國人有些訝異，脫口說了一句德語，結果女士照樣用德語回應。導覽內容豐富且充滿樂趣，結束之後全體訪客熱烈鼓掌，讚賞聲不斷。女士笑著，微微鞠了個躬，轉身回辦公室準備下一場導覽了。

權俞利佩服至極。如果有機會的話，她真想請教那位女士的工作經驗，以及瑞典官方是如何經營這些文化保存、人員培訓的。而她一路上對職涯的思索似乎也在這裡確定了方向。

八月中旬，她從挪威首都的奧斯陸機場返國，正式結束半年的海外生活。回國後得先回家和父母敘說這段期間的種種，過了兩週後，她才得以把崔秀英約出來。

九月，天氣涼了，權俞利站在崔秀英家樓下，卻覺得熱得要命。重逢的一開始有點尷尬，說些寒暄話，幸好權俞利有很多旅行故事可以說。她們就這樣到了附近的公園，走向公園深處，避開人們常經過的步道。

崔秀英當然明白原因，這也是她所等待的。這段時間她就只是等。她不去參加任何聯誼或相親，報了健身房的課，準備日文檢定一級的考試，看電影、看影集，讓自己盡量保持忙碌，什麼都不要亂想，祈禱這種折磨快點過去。

其實她看見權俞利，心裡很高興，雖然緊張，不知道幾分鐘之後會聽見什麼，但她還是很想見到俞利，只是不知道要怎麼掩飾那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只好採取冷處理。

權俞利沒有明顯變胖或變瘦，手臂上的線條看起來又精實了些。她的眼神間還是一樣帶著孤獨和憂鬱，唯一不同的是，好像變得比較堅毅。

差不多可以了，兩人心裡有這樣的默契。她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彼此，秀英靜靜的凝視權俞利；俞利低頭從背包裡拿出一疊明信片，沉默的交到秀英手上。

所以這就是答案了？沒有回答，意思就是——就這樣了嗎？一瞬間千頭萬緒飛過崔秀英腦海裡，但全是悲觀的判定。秀英勉強微笑收下，稍微看看明信片上的照片圖畫。

「我想了很多。」這時候權俞利開口，低聲的說。「很抱歉讓妳等這麼久。」

權俞利伸手，從那疊明信片裡抽出最下方的一張，但那不是任何一張能在歐洲買到的明信片；那是一張京都的照片，從清水舞台拍出去的，一片楓林。

權俞利把照片翻到背面，遞給崔秀英。

我愛妳。上面這樣寫著。

「我愛妳。」權俞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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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攝於2015.04.30.  芬蘭˙赫爾辛基，主教座堂。

附圖由照片經修圖編輯軟體改製，原照片攝於2015.05.01.  芬蘭，赫爾辛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