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下車之後，還有一小段路要走。俞利慢慢地走，一面漫步一面欣賞風景，手中替秀英提著裝了外套的紙袋。她們隨口聊著天氣和交通，發現彼此對於這座城市的記憶和印象很不相同，因此能夠聽到很多自己原本不知道的故事。

接著迎來了一道小坡。俞利走得很輕鬆，但秀英卻顯得有點吃力。或許是本來肌耐力就不怎麼好吧，那雙長腿很漂亮，不過實在沒什麼肌肉。俞利這樣想。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前晚喝太多而肌肉放鬆的緣故。

「需要我在後面推妳嗎？」俞利開開玩笑，同時也放慢了腳步。

「不用啦，我可以。我才沒這麼弱呢。」

「我怕妳往後仰滾下去耶。」

「滾下去之前我會記得拉妳一把讓妳跟我一起滾的。」

「呵呵。」俞利輕笑兩聲，對秀英伸出空著的左手。「給妳拉啊。」

「……什麼？」秀英反而不知道如何反應。

「哪，不要？不要就算了。」俞利勾起嘴角，收回左手。「滾下去不負責。」

說完，就逕自邁步走了。

當秀英滿心複雜苦著臉爬上坡時，俞利忽然又轉過身來牽住秀英的右手。

「嗯？幹嘛？」

「想了一想，如果妳滾下去，我昨天照顧妳不就白費力氣？還是抓緊一點比較安全。」

「我才不會滾下去！」

「就走吧姊姊！」俞利忽視秀英的否認，牽著她往坡上走。

老實說，秀英心裡有點錯愕。印象中俞利一向很沉穩，除了看見偶像出現時會很興奮之外，好像不常看她主動活潑。現在這樣隨性調皮的感覺……很有意思。

想著，想起了俞利才二十四歲，比自己還小四歲。

啊……才二十四，那麼現在這樣的搗蛋作怪是很正常的吧。

只是在玩嗎？還是有別的心思？

差四歲的話，會有代溝嗎？處世觀念會不會差很多？

當她正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坡路已經結束了，但俞利沒有放開手，直到她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

「往哪邊？」俞利問道，同時鬆開了手。

「噢，右邊。」

涼風竄進被放掉的右手掌心裡，餘溫立刻開始逸散。秀英看看自己的手，在手心將要冷卻下來之前，捏拳握住最後的溫度，將手塞進了外套口袋裡。

右轉之後才走了幾步，就可看見延伸下去的不遠處已是盡頭。小路很安靜，人行道清掃得很乾淨。一名溜著兩隻柴犬的大叔正好從反方向走來，與她們錯身而過；秀英和他打了招呼，俞利則對兩隻健壯的小柴犬比較感興趣，不時回頭觀望，越走越慢。

「快到了嗎？」

「嗯，最前面那裡就是了。」秀英遙指小路底端的左邊。

遠看是一幢高級公寓，庭院外有雕花的鐵柵欄，透過柵欄的間隙可以瞥見草坪和高雅的園林設計。柵欄門邊有警衛室，不過兩名警衛此刻正站在門口聊天。

「那，我就不過去了。」俞利停下腳步，並要把紙袋遞給秀英。

「嗯？喔，好……」

「袋子裡面有妳的外套、毛巾牙刷，還有剛剛妳喝的那瓶綠茶。晚一點如果還會頭痛就再喝一點吧。」

「好……謝謝。」

「那就這樣囉。」

「……」

兩人對望，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啊對了，還有，」俞利又岔開別的話題。「昨天我用妳的手機傳簡訊給妳媽媽了。我假裝是妳，跟她說妳晚上住孝淵姊家。內容妳看寄件備份就會知道了。小心不要被拆穿。」

「嗯……拆穿？」

「聽說妳家教有點嚴格不是嗎？」俞利微哂，秀英則無奈地苦笑。

「啊啊，唉呀，那個，是啊……」

「這個，喝太多這種事，妳自己知道，照顧妳的人知道就好了。」俞利頑皮地笑說。「放心，我會替妳保密的。」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嘛。」

「嗯，我不會跟其他人說妳酒後亂性非禮我的。」

「我哪有？！」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俞利遭到拍打之後仍然笑著。「以後不要再這樣了。心情很不好的話，不要喝酒，找點別的娛樂吧。」

「我沒有心情不好啊。」秀英矢口否認。

俞利聳聳肩。「沒有就好。快回去吧，風太冷了。」

「……」

然後又是一小陣靜默。

並非尷尬，反倒像是她們不懂如何說再見。

「啊，妳的外套。」秀英想起自己還穿著俞利借她的軍裝大衣。是很修身的剪裁，其實穿在秀英身上也滿好看，只是肩寬有點不符。

秀英挺身要脫下，但俞利擺擺手：「妳先穿著吧，過幾天上課時再還就好了。」

「如果這幾天天氣變冷……」

「我還有別的外套。再說我也不怎麼怕冷。」

「這樣……」

「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那，再見？」

「bye。」

俞利把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轉身要走；但動作還沒完成，她忽然又轉回來。

「還有最後一件事。」

「什麼？」秀英愣了一愣。

「……不，沒什麼。Bye bye。」

「Bye……」

俞利循著來時的路口離去。短短幾秒內，秀英的心情上上下下擺盪，摸不著頭緒；沒有什麼能多做的她，也只好動身往自家方向走。

兩人都沒有回頭。只有當秀英要進入社區大門時，她才看到，俞利站在遠遠的十字路口前，好像正朝這裡望著，可是她也不是很確定。

直到那身影舉起右手揮了一揮，她才知道原來俞利是在目送她回家。

她也揮了一下手，做為回應，然後笑著通過大門，離開俞利的視線裡。

秀英是以愉悅的心情結束這場因緣的，但俞利的心卻漸漸悄然沉重。

她慢慢散步，打算走回剛才下車的地方，或者再走更遠一點。一路上的景色閑靜優美，行人寥寥無幾；冷風像霜雪一樣沁涼，俞利卻覺得很舒服，彷彿這陣風裡有遙遠的、她所嚮往之國度的氣息。

抬頭看看天空，幾乎是一片透澈的潔白。日光澄淨，這個世界似乎明朗清冽。

她想起了今天是日曜日，Sunday。多麼名符其實的一天。

以後還能再見到如此美麗的秋日嗎？

俞利搖搖頭，莫名地有些傷感。

不行的，俞利。

靠得太近，就沒有那麼美好了，因為會看到很多缺陷。

靠得太近，會受傷的。別人也會受傷。

不是說了，最好別再愛上什麼人了嗎？現在的妳已經不會去愛人了。不知道如何付出，永遠都有所保留，而且保留很多。就算想和誰在一起，也無法給對方幸福。

所以不要有所奢望，也不要做出會讓別人誤解的事情。今天這樣，已經是放縱了。明天開始，應該要恢復原狀。

從昨晚到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走到有站牌的地方，公車來了，俞利上車。上車前她望了一眼那白淨的街道和天空，決然轉身離開。

車子開走之後，路上空盪盪的。風不斷不斷流轉，捲動著蕭瑟的枝葉；陽光雖然照耀，卻無法阻止空氣變得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