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秀英在俞利家裡一直待到了午後。

吃過飯之後，她們坐在床上看了一下電視。可能因為洗過澡、穿著鬆軟的衣服、吃過熱食的緣故，秀英一直覺得有點昏昏欲睡。看著看著，她就睡著了，不知不覺往旁人的肩上靠著。

從昨晚到現在，俞利對於秀英的某些動作總是感到很有趣。挺可愛的，雖然是姊姊。這樣靠在她的肩上，好像很安心似的，讓俞利也稍微卸下封閉的心防。俞利把棉被拉過來蓋住她們倆，繼續看著電視，身體盡量保持不動，讓秀英好好地睡。

或許是睡眠具有感染力吧。不一會兒，俞利也打起盹兒，眼皮漸漸沉重。她們都睡著了，兩人很近，就像昨晚在計程車上時，俞利把秀英摟著那樣近。

這畫面很美好，只是她們倆誰也看不到。

等到俞利忽然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然和秀英靠在一起睡著了。她沒敢亂動，若有所思地看看秀英，又望著還在忠誠演出的電視螢幕發呆。最後她關掉了有點吵雜惱人的電視，輕輕把秀英放倒，而她離開床鋪。

秀英醒來的時候，頭下墊著昨晚她用了一夜的枕頭。她橫躺著，縮著身體，但是因為腿長，腳還是有點超出床緣；即便如此，卻睡得很安穩很舒服，身上也蓋著被子。一個長抱枕放在她身邊，她平時睡覺時總會習慣性地把手搭在抱枕上。

抬頭一看，權俞利正在書桌前看小說。察覺到秀英醒來，俞利對著床上的她嘻嘻一笑。

「醒了？」

「嗯……」她瞇著眼睛，發出一聲含糊的悶響。

「哈哈，起來吧。該送妳回家了。」

「現在幾點？」

「一點十五。」

「才一點啊……」

「頭還痛嗎？」

「不會了。就是想睡。」

「別忘了妳可是一夜沒回家。今天不要太晚比較好。」俞利站起來，看著賴在床上的秀英，帶著淺淺的笑意。「起床吧，我去陽台收妳的衣服。」

俞利離開房間帶上門。秀英頓時又有了類似剛剛那種錯覺——只不過小情侶變成了小夫妻而已。

我在亂想些什麼啊？明明都是女生什麼小情侶小夫妻。秀英回過神，趕緊下床去浴室再梳理一下。

出來的時候，她看見她的外套被裝在一個紙袋裡，而俞利站在櫃子前找東西。

「外套沒有乾。」俞利見她出來，轉頭對她說。「先換衣服吧。我找一件外套給妳。」

「沒關係啦……我衣服是長袖的啊。」秀英趕緊回答。

俞利搖頭。「太薄了。外面風比昨天還冷。」

「……」秀英猶豫了一會兒，欲言又止。「妳……」

「嗯，怎麼樣？」

「沒事。」

她拿起俞利剛收進來的衣服，默默走回浴室更換。

其實她剛剛是想問，「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這種話太矯情太做作，只有偶像劇才會出現這樣的爛台詞，於是又打住不說。

但權俞利，真的，不是普通的體貼細心。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不好吧。如果中途又不舒服怎麼辦？公車晃來晃去的。」

「我的意思是搭計程車啦。」

「計程車也是晃來晃去，而且又貴。」

「……我家真的很遠。」

「沒關係啦，我陪妳。走吧。」

秀英坐在地鐵車廂裡，抬頭看拉著吊環而站的權俞利。權俞利低頭對她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在出發之前那她們有過一段那樣的對話。秀英家在另一區，離俞利住的地方有點遠，而且沒有直達的交通方式，要先搭地鐵、再換公車才能到。如果把等公車的時間也加上去，可能至少要一個小時。

她不想讓俞利這麼麻煩。已經麻煩人家一整晚了，回家這種簡單的事，就自己來吧。

但是權俞利卻堅持要送她回去。為什麼呢？崔秀英怎麼樣也想不透這個問題。

離開那間小套房，在外面的權俞利，感覺和在家裡不太一樣。臉部線條更冷，眼神也是，變得比較沉默，不知道該說是冷靜還是冷漠。

綁著黑色長馬尾，穿了件黑色T恤和內裡舖棉的灰色連帽外套；側臉、眉骨、鼻樑都是那漂亮帶點帥氣的線條；有點憂鬱深沉的眼神，令人感覺遙遠的氣質。這樣的組合在女生身上真的不常見。

可是，在這樣的俞利身邊卻很有安全感。秀英深深感悟到這一點。

權俞利並非只是站在那裡而已。公車司機緊急剎車的時候，秀英站得不是太穩，俞利伸手接住她，輕輕扶了一下她的後腰；後來上車的乘客變多了，俞利會讓她站得比較裡面，並且用自己的身體擋著各種碰撞。這樣的距離和昨晚在計程車上俞利伸手摟過她的感覺很像。

是一個保護欲很重的人呢。

偏偏轉頭想看一下這人的時候，權俞利又會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崔秀英在心底默默笑了。笑容微微浮現到臉上。

秀英以為俞利看不到。其實俞利看見了，就映在公車的車窗玻璃裡，那絲笑容如一道和煦的暖陽般明朗美麗。

於是她也隱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視線沒有相交，卻都是會心一笑。

過了一段路之後，公車後排有座位了。俞利讓秀英坐靠窗的位子，這一點也不意外。車往市郊的方向開去，沿途越來越安靜，但建築景觀則越來越賞心悅目。秋末的落拓讓石造圍牆顯得沉靜，幾棵挺拔的松樹和樺木為這幅畫面增添幾抹素雅的色彩，殘存的楓葉遺留一抹消逝的美；風很涼冷，純淨的陽光讓一切顯得晶瑩，像是四處都閃耀著帶有白光箭芒的冰晶。

俞利專注地望著這個她很少探訪的區域。城市使人與空間抽離，即使是近在咫尺，也可能從未有過交集。人與空間是這樣，人與人之間亦是如此。

一旦有機會相遇、相處，或許就會發現，她喜歡這個小區，她也喜歡崔秀英。

可是，就算是這樣好了。如果心裡也築了一道那樣厚實、甚至更高更堅固的石造圍牆呢？

誰要走進去，誰要走出來，這都是不能勉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