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兩人對視了五秒，權俞利覺得自己應該要先打破沉默。

「呃，醒了？」她尷尬的說。

「嗯……」秀英含糊地應聲，感覺喉嚨有些乾澀。

「那個，昨天的事，還記得嗎？妳喝醉了……」

說著，俞利看見秀英揪住棉被的手稍微鬆了下來。

「我記得。」秀英點頭，隨即卻縮縮肩膀、皺起雙眉。

「頭還痛嗎？」

「嗯，有點……」

俞利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剛剛買的瓶裝微糖綠茶，扭開瓶蓋遞給崔秀英。「給妳。我以前都喝這個來解酒的。」

仔細瞧瞧秀英的臉，還略顯蒼白，看來宿醉的效應仍然沒有完全結束。俞利重新回去書桌邊坐好，摸著自己的脖子側邊對秀英說道：「覺得肩頸痠痛的話，可以按摩一下脖子後面。如果還很不舒服的話，可以再躺一下。」

「啊，啊，好……」

秀英啜了兩口綠茶，按照俞利的話揉揉後頸，這才覺得氣血循環順暢了點。

可能也是因此而清醒過來，恢復思考能力，秀英含蓄地撥撥頭髮，用指間梳順。

在她整理儀容時，俞利裝作正在瀏覽網頁的樣子，別過頭去不看她，在這狹小的房間裡留給她一點私人空間。

不過，眼角餘光當然還是有在注意對方目前的狀況。等到她瞥見秀英拿起綠茶又喝了一口，才轉頭對秀英笑了笑。

崔秀英也笑了，帶著細微的羞澀。

「好多了吧？」「不好意思。」一瞬間她們用笑容完成了這個對話，而一個字都沒有說。

兩人都很含蓄，氣氛隱然地逐漸明朗愉快。

「妳的衣服，昨天弄髒了，我幫妳換下來拿去洗，還有外套也是。」

「嗯，謝謝妳。」

「我沒有對妳怎麼樣喔。」

「我知道啦。」

「不過妳身材很好。」

「嗯，這我也知道。」

「啊，真敢說。」權俞利笑了起來，拿起剛買來的毛巾和牙刷，走到床邊交給秀英。「先去洗個澡吧。這是新的。」

秀英傻傻地接過，還來不及道謝，俞利又從衣櫃裡找出一件運動長褲。「先穿這個，比較舒服，跟球衣也比較搭。妳的衣服應該等一下就會乾了，我再去收。」

「……」秀英似乎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我知道這跟妳穿衣服的風格不太搭啦，而且褲頭對妳來說可能有點太鬆，不過——」

「妳是常常帶喝醉的人回家嗎？」

「咦？」

「啊，不是。妳常常照顧喝醉的人嗎？」

「沒有啊……這什麼問題啊？」

「感覺很熟練的樣子。」

沒有大燈的房間內依然昏暗，小小的氣窗透不進多少光線。現在她們的距離很近，俞利就站在床邊，因此秀英還是可以看見俞利的表情和眼睛。雖然沒有任何變化，但秀英感覺得到，俞利一下子淡漠了下來。

是否說錯話了？她很擔心。其實這不是她的本意。

權俞利輕輕關上衣櫃門，平靜地折著長褲：「我沒有照顧過喝醉的人。應該說是我被這樣照顧過。」

「噢……」

意料之外的答案，秀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追問細節好像也不禮貌。倒是俞利泰然自若的聳聳肩：「喝醉這種事情，一生至少也得經歷一次，不過經歷過一次就行了。」

她將折好的衣物遞向秀英，露出平淡的微笑。「去洗澡吧，然後放輕鬆好好休息。這是過來人的建議。」

在權俞利那對真誠的雙眼之中，崔秀英卻覺得彷彿看見了藏得很深的憂傷。

秀英穿著寬鬆的衣服坐在床上，吹乾了的頭髮飄著不屬於她的香味，但是她很喜歡這個味道。

俞利把她單獨留在房裡。她洗到一半時，俞利輕輕敲門，問她想不想吃點什麼。她說都可以，方便就好，於是俞利就出門去了。

她聽見俞利鎖門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內心稍微有點甜甜的感覺。

洗過熱水澡之後，身體輕鬆很多；頭還是有點重、有點昏沉，但已經紓解很多了。她左顧右盼，觀察著這個房間，以藉此多了解它的主人一點。

房內很簡單，最多的物品是書。小說、詩集、專科課本、字典，什麼都有。小說的種類也很多，奇幻、歷史、推理、古典，不過並沒有任何時下流行的偶像劇或網路愛情小說。

然而詩集卻幾乎都是情詩選。海涅、里爾克、拜倫、雪萊、普希金，甚至還有一本日文原文的古今和歌集。

沒有多餘的擺設，生活用品都以素色和簡約的線條為主。床組、書櫃、衣櫃、桌子都是木製的，地板也是木紋。桌燈是白光，玄關是黃光；鞋子不多，但運動鞋就有兩雙。

這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人，亦是一個複雜深沉的人；是個會運動的陽光孩子，同時擁有優雅的文藝涵養；這個人多情多感，但不接受華麗夢幻的愛情。

秀英不禁想起那潛藏在俞利沉靜雙眼裡的孤寂憂鬱。

像秋天一樣。

然後她注意到了書桌上的桌曆。

那是整個房間裡最明朗的一幅情景。桌曆的圖中，林允兒清秀可人的笑容宛如綻放著白淨的晞光。它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桌燈一打開就能夠看見允兒美麗的輪廓勾起好看的微笑。

崔秀英想起之前她們討論到要送允兒代言的化妝品給神谷老師時，權俞利雀躍興奮而熱烈回應的神情。

她知道權俞利有多喜歡林允兒，但是現在才感覺到林允兒在權俞利心裡的重要性。

她原本以為俞利對允兒只是那種對偶像明星的崇拜；這樣看起來，其實遠遠超過那樣的地位。

如果權俞利是個像秋天一樣的人，林允兒大概是那秋日裡唯一能夠溫暖她的光曜。

可是權俞利，這麼聰明的人，她一定也明白這樣的對象很遙遠，不是嗎？

那麼……

門鎖轉動的喀喀聲響起，讓她停止了迷惘的思索。

俞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中拎著的塑膠袋裝得滿滿的。

「回來了？」

「嗯。洗好了？還滿快的。」俞利把袋子放到桌上。

「買了什麼？」

「辣黃豆芽湯飯，應該吃吧？」

「嗯，吃啊。」

「這個解酒很好。」俞利打開袋子，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她拿出兩碗白飯，還有幾盒小菜。不過，裝辣豆芽湯的只有一個大碗。「妳最好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所以我只有買一碗，我們一起吃，行嗎？」

「好，好。」

秀英坐在床尾，正好挨著書桌側邊；俞利在桌前，把桌面稍微整理了一下，方便兩人挾菜或盛湯。

才剛要開始吃，俞利忽然又站起來。秀英看著她放下筷子，拿起允兒桌曆，小心的放到身後的書櫃上，才回到位子坐好。

秀英看著她，沒有多問。

很明顯，是怕吃東西時會不小心弄髒吧。

真的這麼寶貝嗎……？

「這家很好吃喔，而且老闆娘都會幫我加菜。」俞利一面挾起泡菜一面笑著說。她什麼也沒有察覺。

秀英也笑笑，點點頭，把湯匙伸進大碗裡舀了一匙湯。

溫潤微辣的熱湯，使身體很快就變得暖呼呼，頭痛的緊縮感減輕很多，被酒精刺激的胃好像得到了舒緩。食物不僅安慰人的身體，也溫暖著人的心。

「好吃嗎？」俞利望著她。

「好吃！這個湯頭好棒！」

「小菜也很好吃。這個肉凍很特別，妳吃吃看。」

秀英夾起一塊晶瑩的褐色物體。「顏色好乾淨，好像茶凍……哇，真的很好吃！」

「好吃的話，多吃一點。」

「妳也快吃吧。」

「還好……我不是很餓。」

俞利慢條斯理的用泡菜配白飯，時而催促秀英嘗嘗某樣小菜。然後她們聊著天，討論哪裡有好吃的小店，還有對方的飲食習慣。

秀英覺得自己隱隱有種錯覺——就好像是對恩愛的小情侶一樣。

從昨晚到此時此刻，俞利所做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很窩心，甚至，還有點甜蜜。可是從對方的神情看來，她認為俞利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權俞利的心裡可能滿滿都是林允兒。別人的陪伴對她來說也許都是多餘的。

既然如此，不要戳破，就讓這樣短暫的錯覺維持在最美的時候吧。

秋天和春天一樣，都是轉瞬即逝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