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真正出門的時間是九點半，比前幾天都要晚。她獨自前往嵐山。

沒有了崔秀英，她自己要認真一點確認路線。雖然很確定自己沒有搭錯車，但對於何時要下車始終是有點緊張的。下了車之後也有點茫然——是要往左邊還是右邊走呢？

總之就在一陣摸索中找到了秀英筆記本裡寫的甜食舖子，吃了冰淇淋和糰子。沿著竹林的小徑走，經過一座人潮頗多的神社便進去參拜，可惜這裡並不提供寫御朱印的服務；繼續往山上前進，她看到了天龍寺的後山入口。

俞利也許是誤打誤撞，不過從後山入口進去的感覺和從正門進去很不一樣。從後山進去的人較少，更清幽一些；風在這裡也顯得悠然，她所不識其名的花木怡然自得地舒展。很美，又平靜，總讓她想停下腳步，即使只是駐足發呆什麼都沒在想，這些時光也不會因此失去意義。

這麼好的景色，秀英沒看見，真是太可惜了。她想起崔秀英，想起秀英要她自己好好考慮的事情，但是此刻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頭緒。

要去哪裡呢？往後是要恢復和秀英在一起之前的日子，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無論如何是再也不能含糊忽略過去了吧。可是，她能嗎？她能和秀英一起走多遠呢？

她們不會結婚的。一般人能有的家庭生活，她們不會有。這是生在這個社會之下的無奈。秀英愛她，至少到目前為止，秀英對她的忠誠度一直都很高；但是，未來會有很多壓力，秀英的父母或是週遭親友肯定對她的感情婚姻都會有所干預。崔秀英的條件很好，非常好，能被提出來與她般配的人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權俞利知道，她自己對自己沒有信心，她面臨那些身後有廣大支持的競爭者，只會想到她不能給崔秀英一個被認可的歸宿。崔秀英也許確實愛她愛得堅定不移，可是她很怕自己會先放棄。

她怎麼能承諾？

一直以來，知道自己的性向之後，她就對長久的感情生活不抱期望，也不想談感情。頂多就是如果雙方都有這種想法，互相依偎一陣子，留下一些回憶，好聚好散也就罷了。可是，崔秀英不是這樣的。崔秀英的真心，不是這種絕望中求殘喘的愛慾。

那種真心，太純真了，在權俞利眼中的這個世界，顯得如此稀罕可貴。因為太神聖了，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資格碰觸這樣的珍寶。

權俞利就這樣慢慢在山林裡走著。風景如此美麗，丹楓卻讓這片天地顯得有些蒼涼；秋之氣息沁人心脾，她並不怕冷，但是……在這樣的風裡，指間若能觸碰某個人手心的溫度，好像……這一切終將成為回憶的畫面都會更加立體，而當回憶褪色時，那人依然會是她眼中最美好的存在……

不知不覺她走下山，此時天空裡原本大朵大朵的雲已經飄到不知何方了。她看到一座湖，還有天龍寺裡最大的一幢建築——方丈室；堂前的屋簷下有木頭長椅，很多人坐在那兒曬太陽。權俞利沿著湖邊走，欣賞水中的鯉魚，還有池畔的白石枯山水，最後她抬頭望了望山嵐和陽光，去了長木椅那兒休息。

陽光很溫暖，她解開外套拉鍊，讓那光芒照進她懷裡。

    秀英。

忽然好希望秀英在這裡，坐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在這裡享受著這光芒、這風景。

她很喜歡這裡，很慶幸自己來到嵐山，進來參觀了天龍寺。這裡有一種平靜，尤其當她獨自這樣走著，能夠清楚聽到自己的內心，即使內心裡的聲音也是各家爭鳴，但至少每一種想法她都聽見了。

這樣的平靜，代價是孤獨。孤獨的眼中看到的景色很美、很沉靜，而有崔秀英在身邊的時候，那些風景仍然是美麗的，不過有些不同；也許沒能那麼清晰地看見所有的景物，可是，有更多生動的場景。

各種旅行方式都有人喜歡吧。有人喜歡孤獨，有人喜歡熱鬧，有人只喜歡和知心的朋友或情人共遊。權俞利問自己，喜歡哪一種？

喜歡哪一種呢……

走出天龍寺後，她在街上的店一一閒逛著。有很好吃的可樂餅，還有蕎麥麵，不過她一個人吃覺得有點飽；有很多可愛的玩偶、別緻的音樂盒，她在想是不是要買一個送崔秀英，但是最後沒有下手。

後來她就在渡月橋下的河畔坐著發呆。她喜歡水聲，聽著水聲、看著水流，讓她覺得平靜，可是，水就這樣滾滾流逝，也總是讓她覺得傷感。

十一月，天暗的早。她沒有留在嵐山吃晚餐，回市區去了超市買特製便當和生魚片，還買了一小瓶清酒。在旅館房間臨窗吃著，有些寂靜。

對她來說，京都似乎是個早歇早起的城市。今晚她早睡了，卻怎麼樣也不習慣這張經過房務人員整理過的床，好像枕頭高了一點，或是棉被重了一點，總之就是有些地方不太對。

隔天一早她散步過去西本願寺，然後搭車去下鴨神社和上賀茂神社。少了崔秀英的感覺更明顯。現在已是暮秋，秋天的時節總是轉瞬即逝，就快要結束了；秋風更加蕭瑟凜冽，心中的空洞好像被鑽得更加深邃；觀光客人潮奪去了獨自旅行的些許平靜，權俞利不想踏入那陣人群，揀著腳印較稀少的路走。鞋底踩在小砂路和落葉上逤逤的聲響，聽起來有點落拓疲憊。

要這樣走多遠，她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

是不是終有一天，她會非常感謝，崔秀英曾經這麼愛過她？

那天睡前她下了一個決定。

翌日她去過東寺、三十三間堂之後，她再次回到清水寺，買了票，直奔地主神社。回程班機是傍晚六點左右，她最慢需要在三點之前離開京都，是有點趕，但是應該來得及。

飛機起飛時天空已經暗了，宛如將燦爛留下，航向黑夜；雲端裡的星星不比地面上的燈火耀眼，但是，時光流逝，一切終將成為回憶。

雖然四季週而復始，下次再見到京都的時候，她希望她不再是現在這樣的權俞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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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攝於2013.11.01. 日本京都，天龍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