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亮光從窗外透進房間內，刺激了眼睛，林允兒不禁皺起眉頭。

她醒來的時候，權俞利早就起床了；睜開眼睛時，前方是牆壁，轉身便看見俞利。

權俞利換了身衣服。昨天她穿得比較筆挺帥氣，現在則是很休閒的帽T和牛仔褲；她抱膝坐在和室桌旁，手握著筆，筆尖懸空，手腕下枕著一本攤開的筆記本。不過，俞利沒有在寫字，不知道是已經寫完了還是沒想出要寫什麼，總之，筆就是停在那裡，而且應該停好一段時間了。

與她四目相交時，她覺得俞利似乎有點驚惶。權俞利拋下了筆，原本抱膝的姿勢變成盤腿，瞬間顯得正襟危坐。

「早……」

「嗯，早安。」林允兒回答，依然側躺著，並且因為面對光亮而稍微瞇起眼睛。

「呃……要吃早餐嗎？」權俞利邊說邊站起來。

「妳要做？」

「我──出去買。我這裡只有吐司和一些蛋和火腿而已。」

「妳做吧。我想吃妳做的。」林允兒慵懶地說。

權俞利呆呆地望著她，邊搔頭邊往小冰箱走。

林允兒也就那樣繼續躺在床上，看權俞利從小冰箱裡拿出食材。不過權俞利好像不只拿了蛋和火腿。

權俞利把食材擺到狹窄的流理台上，然後打開爐子上方的櫥櫃。

「妳要喝咖啡──嗎？」權俞利轉頭，這才發現林允兒一直在注視她，因此肢體變得忽然僵硬，語氣也像破洞的氣球般消弱下去。

「喝啊。」林允兒倒是表現得若無其事，短短兩個字裡還帶著輕微笑意。

權俞利機械式地把脖子轉回去，拿出一包濾掛式咖啡。她按下熱水壺的煮沸鍵，讓機器自行煮水；在轉開電熱爐開關前，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事。

「妳要沖澡什麼的嗎？浴室有浴巾，所有東西都可以用。」她對允兒指指浴室，又指指衣櫃。「我這裡有備用的牙刷。」

林允兒稍微撐起頭來看她，依然沒有起身離開床。

那畫面有點嫵媚。權俞利吞吞口水，自己覺得那吞嚥的聲音過於響亮。

「好啊。」林允兒說，這才坐了起來。

權俞利趕忙去找牙刷出來。

她慌張翻找衣櫃的背影讓林允兒覺得可愛。接過牙刷的林允兒終於離開床舖往浴室走，瞄了一眼矮桌上未闔起的筆記本──

是空白的。

洗澡的時候，林允兒不斷回想著權俞利幾分鐘前的一舉一動。

真的還像個孩子。乾乾淨淨、單純善良。

梳洗過後，允兒走出浴室，立刻聞到滿溢在房裡的溫暖奶油香和濃烈的咖啡香氣。

她看見俞利已經將和室桌上的雜物收乾淨了，除了衛生紙盒依然留在桌面最邊緣。桌上有兩個盛裝食物的白瓷盤，盤中各放著兩片金黃色的吐司、六片切成三角形的煎火腿、四塊沒有削皮的蘋果片；其中一盤有兩顆太陽蛋，另一盤只有一顆。

裝著黑咖啡的黑色馬克杯放在靠近有兩顆蛋的那一份早餐旁邊，此外還有一小包應該是糖的紙捲條和一根攪拌用的短木棍。

「我都喝黑咖啡，所以家裡沒有牛奶或奶精。」權俞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沒關係。」

「妳要用叉子還是筷子？」

「筷子好了。」

「嗯，坐吧。」

允兒望著俞利將一雙木筷放到兩顆蛋的那個白盤邊緣，自己拿著銀叉銀匙到對面那盤只有一顆蛋的盤子前。

允兒剛坐下，就發現不太對。

「為什麼妳沒有喝的？」她問俞利。

「家裡只有一個杯子，所以……」權俞利輕輕揮了揮手。「沒關係啦，妳喝就好。」

允兒拿起咖啡，閉著眼睛聞了聞那陣溫熱的香氣，小啜一口，然後將杯子放到俞利手邊。

「很好喝。一起喝吧。」

權俞利報以十分羞澀的笑容，點了點頭，品嘗自己沖的咖啡。

稍微烤過的奶油吐司外酥內軟，奶油遇熱融化而滲進吐司裡，微鹹的甜香讓人感受到撫慰。煎太陽蛋上灑了一些些鹽，吃蛋白時不會食之無味；允兒用筷子頂起其中一個蛋黃的底部，送入口中，半熟的蛋黃味道濃郁，是品質不錯的蛋。

「忘了問妳要灑鹽還是用醬油。」俞利說。

「我也是鹽巴派的。」允兒回答。

「吃這樣夠嗎？」

「夠了。其實我平常很少吃早餐。」

「這樣啊。」

「這個奶油吐司很好吃。」

「還要嗎？我可以再去弄。」俞利放下叉子，一付已經準備好要起身的模樣。

「不用了。妳快吃吧。」

她們話不多。或許是可以聊的話題已經在昨天閒晃時都說完了，如果再多聊，勢必會說到與彼此直接相關的事。

餐點份量不多，所以這樣的沉默不必持續太久。

盤子裡的食物都吃完後，俞利收走餐具，在水槽那兒清洗。

允兒背對俞利，一個人喝咖啡。當權俞利忙完後，允兒也站了起來，凝視著權俞利。

「我要走了，謝謝妳的招待。」她說。

「要走了啊……那……」

權俞利看起來頓時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妳不用送我出去。」允兒平淡地說。「等我走出這扇門之後，就忘記我。我也會忘記妳。」

「……」權俞利無言以對，視線裡帶著困惑。

林允兒逕自去穿外套，拿起自己的包包，往門口走去，再沒看權俞利一眼。

「等一下。」權俞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允兒站在門邊，沒有回頭。

「我做了什麼讓妳不高興的事嗎？」權俞利問。

林允兒先是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走向權俞利，直接朝權俞利的雙唇吻去。

就在權俞利想伸手抱她的時候，她就退開了。

「多出去走走，找個更好的人陪妳。」

說完這句話，林允兒真的就開門走了。

門關上之後，沒多久又打開，權俞利踏了出來。

但是，已經看不到下了樓的林允兒的身影了。

從窗外看出去，街景繁榮，行人與車輛川流不息。

位於高級購物中心七樓裡的這家咖啡店裡只有五桌客人，而且分坐於不同區，不會互相干擾。

之所以只有五桌，並非生意不好，而是因為能夠負擔起這種精品價格的人不在多數。

誰會沒事花三百多元來喝一杯300c.c.的咖啡？再加上熱食餐點和服務費，一個人的消費就差不多一千元上下。

林允兒喝了一口那杯要價三百六十元的咖啡，純咖啡，不加鮮奶或糖漿。

味道不如那天在權俞利家裡喝到的好。雖然已經過了一個月，她還是記得那滋味。

幸虧今天這頓不是她要付錢。

「她想再跟妳見面。」坐在允兒對面的崔秀英說。

崔秀英穿著一身幹練的套裝，搭配得恰到好處的窄管長褲和高跟鞋將她的長腿襯托得無比迷人。

「我不要。」林允兒直截了當的回答。

「為什麼？妳說妳想找個可靠一點的人所以我才──」

「妳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要談感情。」

「喔，是這樣喔……」崔秀英露出了個明顯裝傻的表情。

「她太……正直了。」

「是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活得這麼辛苦。」

「妳為什麼不幫她？在妳們集團裡幫她找個位子，讓她安安穩穩過日子，對妳來說不難吧？」

「權俞利自尊心很高的。她絕對不會接受我這種幫忙。」

林允兒輕笑一聲：「難道她就會接受妳自作主張用那種方法給她找個一夜情的對象？」

「那是因為我知道她絕對不會碰妳。」崔秀英喝了口咖啡。即使被咖啡杯擋著，林允兒也知道崔秀英勾著微笑。

林允兒移開視線。

「如果讓她知道我曾經是做伴遊的，她就再也不會想看到我，妳這輩子也別想再跟她做朋友了。」允兒看著窗外，低聲說。

「是嗎。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妳現在管理我的青年旅館不是管理得不錯嗎？」

允兒沉默不語。

如果可以，她才不會去做伴遊。

如果不靠做伴遊，父母留下的那八百萬債務要什麼時候才能還完？

債終於還完了，然後幸運被崔秀英延攬去經營旅館，可是，感覺卻已經失去了些什麼。

「何況做伴遊也不是什麼壞事，那也不過就是一種工作。」崔秀英注視林允兒的側臉。「妳可是靠著自己還完那些錢的。那甚至不是妳欠的債。別人瞧不起妳們這樣的人也就算了，妳為什麼要瞧不起自己？」

林允兒將視線拉回來，正視崔秀英，但是並沒有回答。

視線很快又落到杯子裡的黑色液體上。

自己的臉孔倒映在深沉的色澤裡，原本是雪白的肌膚看起來也不會明朗。

「先有蛋，還是先有雞？」她抬頭問崔秀英。

伶牙俐齒的崔秀英難得沒有立刻說出答案。

「總之，我不要見她。妳也不要擅自安排我們見面或是把我的聯絡方式給她。」允兒冷靜地說完這串話，起身說要去化妝室。

一路上她什麼也沒在想，不知為何浮現在腦海裡的只有權俞利那張傻楞楞的好看面孔。

重新回到座位上時，崔秀英正津津有味吃著不知哪時加點的乳酪蛋糕。

「妳真的很會吃。」她有些嫌棄地對秀英說道。

崔秀英無視她的鄙夷，切了一大口橙黃色的蛋糕送入嘴裡。

「這個真的很好吃。忘了告訴妳，權俞利現在在一家運動用品代理公司當業務，我打算再過兩年就把她挖角進來。」

「喔。」允兒漠不關心似的回應。

「還有，她已經知道那天是我假裝不認識妳、故意要讓妳們認識的了。關於妳的過去，我也已經告訴她我知道的那一部份。」

「妳──」林允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她還是想再跟妳見面。」

崔秀英彷彿不給她任何反擊的空間，一句一句讓林允兒的防禦出現裂痕。

林允兒又夢到了遊樂園、她喜歡的家常菜，還有在寫字的那個人。

正在寫字的權俞利。

她沒有打擾，悄悄從後面接近，但俞利立刻就發現她了，於是她又跑去俞利的腿上坐著，看俞利寫了些什麼。

白紙，藍字。

每個人都有過去。

孤獨不需要理由。有時是莫名，有時是不想

「不想什麼？」她問俞利。

「不想『解釋』。」俞利把筆交給她。「妳寫。」

允兒握著筆，仔細寫下「解釋」兩個字。

「還有句號。」俞利說。

允兒又在「解釋」後面畫了個小圈圈。

「寫得真好看。」權俞利從背後緊抱著她，那聲讚美好像透過那個擁抱傳到了她心裡。

當她從夢裡的那個擁抱醒來時，明亮的房間裡充滿了咖啡和奶油的香氣，既深沉，又溫暖。

她側躺在床上，一手撐著頭，看著流理台前的身影。

權俞利穿著居家的長袖運動衫，像參加運動會的小學生那樣，把袖子拉到手肘以上。不過，她似乎正在專心觀察咖啡杯裡的某種變化，這樣看起來就又比較像自然科學實驗室裡的小朋友。

研究完畢時，權俞利轉身，兩手各握著一黑一白的馬克杯杯耳。

「喔──早。」發現林允兒已經睡醒，並且凝視著她，權俞利尷尬地笑笑。

「早安。」允兒愉悅地回答。

「被我吵醒了嗎？」

「沒有。是太香了。」

「那快點起床吧。」

「過來拉我。」

剛把馬克杯放到和室桌上的權俞利搔搔頭。

「唉，真拿妳沒辦法。」權俞利走過去，伸出手。「妳好幼稚喔。」

「說我幼稚，吵著要去看玩具展的人不知道是誰。」林允兒握住她的手，卻故意用力讓俞利拉不動。「妳就用力拉吧，拉不起來，玩具展就不要去了。」

權俞利使勁的拉，但林允兒絲毫不動。

對峙了一會兒，權俞利停下來，收手，走近床邊。

林允兒警戒地望著她：「幹嘛？」

權俞利彎腰，直接把林允兒從床上抱起來。林允兒由於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樣被抬離床面。

「耶，起床成功！」權俞利轉身，不過才轉不到半圈，就差點把林允兒摔下來，幸好允兒自己站穩。

「妳真是幼稚死了妳！」

林允兒邊說邊把權俞利推開，往浴室走去，藏不住臉上的笑意。

梳洗過後，桌上有兩個盛滿食物的白瓷盤，其中一盤裡擺了好多片金黃色的奶油吐司，吐司上烤過的微焦痕跡還是可愛小熊的圖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