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俞利和允兒望著那束光，費了好一段時間才從妲蘿的名號和那些訓導中回復心神。

即使是不到一分鐘前才聽過的封號，再怎麼努力試圖回想，也只能記得「花妖女王」、「奇花女皇」這種含意比較顯而易見的詞彙了。

「我有點累。」允兒重新開口的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我也是。也許我們應該先睡一下再來想。」權俞利張開手臂。「過來吧。」

「在這裡睡？」

「我想說妳應該不想回山洞裡睡，畢竟前陣子才在山洞裡關了好久。這裡也滿舒服的。」

權俞利一面說著，在背後凝聚著黑影，黑影越來越清晰。很快的，一對又寬又長的漆黑皮革翅膀就現形了。

「我的翅膀防風又防水，超好用。快過來。」權俞利逕自往後躺下。

林允兒看了看躺平的權俞利，挪動身體，爬到權俞利身旁；她側身躺下來之前，背後似乎流洩著淡金色光芒。

那雙許久不曾使用的白色羽翼柔美地浮現，鬆軟軟的垂在允兒身邊，像一件保暖的厚披風。她緊挨著俞利，翅膀微微伸過去覆蓋俞利的身體。

羽毛拂過權俞利的臉時，她看見俞利笑了一笑。

此時她們等於是都躺在俞利的翅膀上，而蓋在允兒的羽翼下。權俞利將雙翼稍微朝內闔起，那對巨幅翅膀就將她們包在裡面，像是一頂小小的圍帳，也把允兒再往俞利身上推去一點。

不知道是誰的翅膀散發出微熱的氣息，那熱度籠罩她們全身，即使頭部和腳板沒有蓋在翅膀裡，也不覺得冷。夜風吹拂，青草的清新香味使人感到舒暢又沁涼。

「簡直就是露營。」俞利仰望著星空，讚嘆地說著。「羽毛真的好舒服，比睡袋還溫暖，而且又透氣。」

「喜歡嗎？」允兒問。她的頭緊靠在權俞利的臉旁邊，眼前是俞利的耳朵，餘光可以瞥見俞利高挺的鼻梁和豐滿的翹唇。

「嗯，喜歡。」

「我記得妳第一次看我的翅膀的時候，簡直像個色瞇瞇的糟老頭。」

「因為太漂亮了，而且摸起來很舒服。我從來沒有看過六翼的翅膀。」

「不是每個六翼的翅膀都長這樣。」

「我知道啊，翅膀的外觀和主人的遺傳、性格、潛意識都有關係。但是，妳的翅膀就是我想像的那樣，有羽毛、翼角凸凸的。不過毛比我想像中還多就是了。」

雖然看不到權俞利整張表情，但從那臉部的變化來判斷，林允兒知道權俞利現在一定又露出了癡笑。

「俞利。」

「嗯？」

「我跟妳說過嗎？光之子戰鬥的時候不喜歡用翅膀。翅膀是一種象徵優越的驕傲，只在正式典禮的時候展示。」

「好像有說過。」

「如果不是遇到妳，這雙翅膀沒有什麼飛翔的機會，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給予我自己和別人溫暖。」

「……」

「所以，謝謝妳。」

「為什麼忽然說這些？」俞利的語氣沉了下來。

「只是因為剛才聽了妲蘿說花妖和樹仙的事情，忽然有感觸而已。」允兒在俞利臉頰輕吻了一下。

「是嗎？但我怎麼想不出有什麼關聯呢？」

「花妖生命太短，沒有多餘的時間顧慮到別人。樹仙不能主動干涉外界，只能看著世界衰頹。我們有相愛的時間，也有改變世界的主動權。」

「但我們相愛的時間不夠長，握有的主動權也很薄弱。」

「嗯，這是現實。起碼好過什麼都沒有。」

「允兒，妳不害怕嗎？」

「害怕死亡？」

「死亡，或是永恆的別離。」

「我怕啊。但是，妳不是已經答應過我，妳會找到我的嗎？」

熟悉的言語彷彿在權俞利心中擦亮了一個小火苗，胸臆裡霎時感到溫熱。

「我相信妳會遵守諾言。所以，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允兒說。

「可是，我不知道跨過死亡之後是什麼。如果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呢？我不存在、妳也不存在了……」

「要相信。只能這樣相信。相信死亡不是終點。」

「允兒……」

「沒有什麼好怕的。」允兒探頭過去親吻她的雙唇。「因為有妳，我這一生過得很精采。我心滿意足。這些話，以前的我不可能說得出口，現在覺得必須要親口告訴妳。」

「妳還是決定要做，對吧？」權俞利嘆氣般的說著。

「妳知道我們最終還是得選一條路走的，不如就放手一搏。戰鬥的時候，就盡全力去戰鬥；如果死在戰鬥裡，那就死吧。要是最後被光之子逮捕了，那，就照妲蘿說的那樣做。」

「聽起來像是個賭注。」

「就賭吧。這不是毫無意義的賭注。這世界早該改變了，我們只是負責拉開幕砲的。」

「為什麼要是我們？」

「因為妳是妳，我是我，我們兩個加起來，才能做這樣的事。沒有其他人有這樣的個性。」

「說不定其他人就會直接加入怒靈，成為怒靈的募兵招牌呢。」

這令林允兒想起了一件事。

「妳覺得會不會有其他光之子和魔族也是相愛的？」

權俞利皺起眉頭苦思。

「也許有。不是不可能。」

「老實跟妳說，以前我們抓到魔族之後，都會偷偷討論這個魔的外貌或言行舉止之類的。有些魔是真的很帥很漂亮又很有禮貌；遇到這種的，我們就會故意拖延押送時間，以便多欣賞一下。」

「妳們──光之子真是……」

「特別是魅魔。魅魔很多極品。」

「不要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比較高興喔。」

「也有很多光之子或六翼私下庇護了一些魔來當作線民。」允兒忽視權俞利的小脾氣，繼續說著。「但是普遍來說，六翼對於魔族還是抱著一種鄙視的心態，必要的時候就會捨棄。」

「所以其他光之子和魔不可能相愛嗎？」

「我知道有光之子和魔曾經愛過，但當時那個光之子不知道對方是魔。一知道對方是魔之後，那個光之子立刻就和對方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

「……」

「我想，光之子和魔如果相戀的話，大部份都是這種模式。從小到大都被灌輸『魔是邪惡的』這種觀念，很難立刻就扭轉過來；但是時間一久，回頭想想，也許會開始質疑。我說的那個光之子就是這樣。」

「那麼，那個光之子有回頭去找那個魔嗎？」

「來不及了。那個魔已經死了。」

聽到這個結局，權俞利陷入沉默。

有點感傷的沉默。

「那個光之子是我的前任小隊長。他在回憶那個魔的時候，我覺得他其實是很喜歡她的，而且也很後悔。」允兒的聲音在俞利耳邊輕聲說著。「所以我贊成妳的想法。我們留下故事，不只給魔族和精靈，也請他們帶給凡人和六翼。要選哪邊站、要和解還是要革命，那不是少數人就能決定的事，也不是短短幾年就會有答案。死亡早晚會來臨，不論是以什麼形式，也許我們的死亡會開啟除了殺戮以外的選項，當然也可能不會。沒人知道。」

「說穿了，其實我們也就是任性吧。只想走自己的路，結果那條路通往死亡。」俞利喃喃感嘆。

「如果不任性的話，根本就不會在一起了。」

「也對。」

「而且俞利──」

「嗯？」

「其實妳很喜歡六翼吧？」

「……我喜歡六翼創造的藝術、文明和秩序，但要扣掉歧視魔族和不承認自己也有黑暗面的那一部份。」

「六翼很傲慢，而且多數年輕的六翼都活在前人傳承下來的封閉世界裡。給他們一些了解妳們的機會，說不定會出現像我一樣的人，選擇保護魔族──雖然保護得有點失敗。」

「不會。妳做得很好。」

「就別說這種安慰的客套話了。妳保護我的時間是我保護妳的十倍吧。」

「二十倍。」

「閉嘴。」

權俞利露出微笑，聽話地閉上嘴巴，側臥在她身邊的林允兒也沒再開口。

她感覺到允兒的翅膀輕輕動了一下，然後整片羽翼就放鬆地垂蓋在她身上。

她想家。那個她和林允兒曾經一起生活過的家。家裡有個小廚房，有張舒服的大床。

不過此刻，這片星空下的山谷，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