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如果要給十二月下個總結，權俞利會選「混亂」這個詞作為代表。她覺得十二月的自己就像個垂危的病人，休克然後又被電擊急救。工作面試和結果通知就是她休克的時機點，崔秀英則是電擊。允兒呢……有點像是嗎啡，只能酌量在疼痛難耐的時候使用。

應徵的四家公司裡，那家嫌她價碼開太高的就被她直接淘汰了，而獵頭公司介紹的那家則是以電郵告知已找到其他適當人選；小有潛力的新公司歡迎她加入，但因為種種考量，她十分猶豫。

去Lorien Studio面試那天她沒見到曹社長，但俞利感覺她和負責面試的人資專員、企劃課課長彼此都留下不錯的印象；雖然企劃課課長不太會笑，倒也沒有露出什麼讓人不舒服的表情，並且很有耐心地讓她講述對於這個產業和職務的想法。後來，她收到人力資源部寄來的信，說社長很高興她來應徵，希望親自與她再進行面談，時間就訂在聖誕節前的那個星期四晚上八點，地點在市中心的某間星巴克，如此她就不需要再為了面試而請假。

這樣一來，勢必就要到年底、甚至跨年過後，才能確認塵埃是否落定了。

她每次面試完就不想一個人獨處，當晚一定會去秀英家過夜。秀英沒怎麼問她關於面試的事，頂多就問她累不累、還想去哪走走。秀英帶她去吃她喜歡的義大利料理，陪她逛她有興趣的香氛專櫃；回到家後，她懶在沙發上，什麼事都不想做，秀英不會催她去洗澡或催她趕緊睡覺。她要看電視到深夜就看；想要崔秀英，秀英就滿足她莫名其妙的慾望。隔天早上，早餐是秀英準備的，不會做菜的崔秀英前一天就買好麵包，然後比俞利早一點起床，把麵包放進烤箱加熱，連咖啡都算好時機為她沖好。

允兒說對了，不安和焦慮讓她很需要秀英所給予的安定。

她也想見允兒，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讓允兒看見她對於表情和情緒毫不加以掩飾的模樣；那種慵懶、任性，似乎不適合在允兒面前展現，所以她總在面試隔天稍微整理好心情後，才會去和允兒碰面。

她們的陣地從頂樓天台轉移到樓梯間，但沒有暖氣的樓梯間依然寒氣逼人。在經歷四十分鐘的冷風刺骨之後，她們決定下次直接約在地鐵附近的連鎖咖啡店或速食店裡，那裡不但溫暖明亮，還有甜點或炸雞可吃。

允兒既不過問面試過程，也不追問俞利是否在女友家過夜。權俞利總是主動開啟訴說，回憶面試時遭遇的點滴，在傾訴的過程裡重建那些畫面，反覆審視著自己的表現，再讓允兒來安撫她的恐慌。

因此，權俞利覺得自己算是很幸運，至少有人能陪她說說話。但當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感到孤單無助。

人或許都是這樣的吧，即使身邊有人、心中有人，很難不被某些事逼得感覺自己就站在懸崖，再退一步就會摔落谷底。她疑惑秀英是否也會這樣，畢竟她知道自己也沒讓秀英擁有無時無刻的安全感；允兒呢？允兒又是如何？看似獨立瀟灑的允兒也會有那種孤立無援、孤寂難耐的時刻嗎？

這個月份的權俞利經常打電話給崔秀英說聲晚安，給允兒的那聲晚安則透過文字短訊。那種想要抓住什麼、害怕墜落的感覺總令權俞利難以入眠，她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像個畏懼黑暗的小孩，無時無刻都需要有人在身邊。

為了趕赴和曹社長的面談，權俞利那天埋頭衝刺工作進度，排除萬難只求七點前能下班，最後如願在六點五十分走出辦公室。允兒和秀英不約而同傳來訊息給她加油打氣，她在將近六點時先收到允兒的，搭地鐵時又收到秀英的。兩人寫的內容大同小異，都是叫她放輕鬆，當作聊天就好；允兒比較省話，秀英也只是多說了會在家裡等她回來而已。

她沒有回覆，對兩人都沒有。和曹社長的面談很順利，有很多話題可聊，雙方對彼此的狀況和規劃都有了更深入的認知；幸運的是，也十分契合。曹社長說，待他回去和公司幹部討論一些事宜，跨年之前就可以發正式的錄取通知給俞利。

與曹社長道別後，權俞利順道買了甜點要帶回去給秀英。她其實也想買一份給允兒，但她今天不會回那裡；她拎著那塊松露巧克力蛋糕稍微閒晃一下，推估允兒的下班時間，然後打電話給允兒，隨意聊幾句話。不為什麼，就只是想聽聽允兒的聲音。

聽見允兒那帶著笑意的輕快語調，就感覺到放鬆、平靜。但是這不能變成常態，權俞利一面這樣告訴自己，一面深深地感到罪惡，好像自己是在利用允兒來度過這混亂的時期。

「那今天也不會回來吧？」允兒像是不經意般問道。

「嗯。明天，明天會回去。」

「我明天可能會晚下班。因為這個星期六診所只看半天診，大家會擠在星期五晚上來。」

「只看半天，是因為要準備平安夜嗎？」

「是啊，雖然兩位醫師都不是基督徒。他們說就是單純喜歡和家人朋友過節的氣氛。」

「妳呢？平安夜有計畫？」

「沒有，在家裡吃炸雞看電影。」

「噢……」權俞利想到了自己的平安夜行程，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反正我不是基督徒，也沒有過平安夜的習慣。妳女友是基督徒，妳們應該有安排了吧？」

「啊，是啊……她中午會先和家人一起，然後我們晚上再去朋友家吃飯。」

「好熱鬧的感覺。」

「也沒有，就五個人。」

兩對情侶加上一個大電燈泡。以李順圭的說法就是這樣。

「那也不錯。很溫馨，又不會太擠。」允兒一派輕鬆地說。

電話這頭的俞利默默感到有點遺憾。她自己也不是基督徒，但每年平安夜大多是和秀英、太妍等人一起度過，即使有幾次秀英回家過節而不能參與聚會，平安夜時她還是很少獨自在家。

如果可以，很想把允兒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認識，但是這樣並不恰當，原因她自己心底明瞭，而且她認為允兒應該也沒有意願。

或許會有點孤獨，但允兒就是因此才能保持那種乾乾淨淨的絕塵獨立感，冷靜又孤絕地看待這個不完美的社會。有些人一定會討厭允兒這樣的人，畢竟這個社會太強調群體，而人類又經常排斥異己。進入目前這家公司的第三年，她就看過有後輩雖然創意獨到、學習速度也快，卻因為個性不擅交際而被上司逼退。

可是，她覺得這樣的人很珍貴。這種人一路走來，依靠自己比仰仗別人的幫助還多，雖然不能揣測她們是否會畏懼孤獨，但她們的獨立與堅強是無庸置疑的。

像允兒這樣的朋友可遇不可求，值得珍惜。

朋友。朋友。權俞利反覆地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