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權俞利張開手，示意允兒靠到她身上來。

她環抱著允兒，兩人坐在夜幕下的草原中，與周圍的花朵們一同接收甘霖般的月光。

空中繁星如河裡的沙，與地面花草的能量微光互相遙望。風吹來，帶著從北方而來的些微冷意，身邊那些熒光搖曳，絲絲縷縷的深幽雲霧也將一些星星遮掩。對此，星星和花草都無可奈何。

蒼穹之大，卻像是沒有她們的容身之處。此時此地，也只能是暫時的寄居。

「山泉精靈說光之子來過，他們把我們藏起來了，但光之子還是很懷疑，應該還會再來。」俞利說。

「那我們現在在這裡，光之子不會來突襲嗎？」

「雖然說這裡也是天國大陸，但畢竟看在各種仙靈的面子上，應該不會毫無預警就闖來抓人。而且，常寂瑛璃為了要在這裡替我們治療，和其他樹仙、熊靈一起在這裡設下結界，要穿越也不容易。」

「還真是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了。」允兒感嘆道。她朝常寂瑛璃剛才停下的地方看去，那些樹葉已不再發出光芒了。此時，祂看起來就只是一棵特別高大的樹。

「是啊。不過，常寂瑛璃說，會發生的事就是會發生。」俞利喃喃說道。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這是祂在治療妳之前說的。」

「是嗎……」允兒沉思了一會兒。

俞利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死。仔細一想，這是當然的了。

權俞利一輩子都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而努力戰鬥，要俞利看她死去，對俞利而言，不僅僅代表會失去她，同時也意味著此生終究是一場失敗。

會發生的事就是會發生……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允兒問。「光之子沒有那麼容易妥協的。」

「這我知道，也想過了。妳可以繼續待在這裡。如果只是把妳藏起來的話，精靈和樹仙應該有辦法。」俞利回答。

「喂，權俞利，我問的是『我們』耶。」林允兒語帶笑意的指責道。

權俞利心虛地笑笑。

「妳想跟怒靈合作，是嗎？」允兒繼續問。

「不──不完全是。」

權俞利顯得沒什麼自信。林允兒將手放在俞利的膝蓋上，微微轉頭過去注視著她，用這樣無聲的方式鼓勵她說下去。

「一開始，帶妳從焦黑大陸出來的時候，的確有那樣想過。把妳交給山泉精靈，我就立刻去找怒靈，原本是這樣想的。不過，精靈說我把妳放下來之後就昏倒了。」權俞利苦笑。「醒來之後就冷靜了一點。一方面魔力還沒完全恢復，一方面，坐在昏迷的妳旁邊時，一直想到妳說不想要當別人的棋子。如果，我們不要當棋子，但是也不是那樣一聲不吭的束手就死呢？」

「有這樣的方法嗎？」

「妳記得森林女王和狼戰士的故事嗎？」俞利忽然提出這毫不相關的問題。

「記得，但是這──」允兒邊回答，似乎想到了兩者之間的關聯。

「雖然其他精靈和狗靈說沒聽過，但是山泉精靈和狼靈卻都知道這個故事。即使結局不同，但森林女王和狼戰士的愛情、還有森林保衛戰的部份都是吻合的。狼靈到現在都把保衛家族和森林當成責任，跟這個故事也有一點關係。如果我們不參與怒靈的革命，但是給他們能夠號召人手的『故事』呢？」

「妳是說，我們就是那個故事。」

「沒錯。只不過，我不是要和他們做交易。」權俞利抬頭仰望月亮。「我們把正確的原版故事交給其他人，讓這個故事流傳下去。然後……」

「然後？」

「其實我不知道。允兒。我會帶妳來找山泉精靈，就是因為……我不願意接受死亡，至少，死的不應該是妳。可是，活著的代價是不自由的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選。以前只有我自己的時候，我絕對不會選擇跟怒靈合作，一方面我對他們的某些想法不是很認同，一方面我知道怒靈或是魔族有多兇殘；就算他們取代了天國政權，也會帶來一個充滿血腥的世界。但……」

允兒瞄了一眼俞利。俞利看起來十分茫然。

「我求精靈救妳。但是，如果我們不犧牲點什麼，這樣不過也就是多爭取幾天的時間而已。」

「那麼，妳想戰鬥嗎？」

「很矛盾……我厭倦殺戮。我在焦黑大陸已經殺了很多魔族。只是想說如果都要死的話，至少不要讓妳死在那裡；而且，我想留下些什麼才甘願去死……我曾經想過，等光之子來的時候，我自己跟光之子來一場大戰──只是鬧一鬧，不打算殺光他們。何況殺了他們只會加深雙方的怨恨，讓光之子有藉口指責魔族。」

「但是那樣做的話……」

「我會死在戰鬥裡，或是被逮捕，還是要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那我呢？」

「妳……妳可以留在這裡。閃電精靈和山泉精靈會陪伴妳。」

林允兒的眼神流露出抗議，雖然坐在俞利懷中的她並沒有讓俞利看見。

「但我覺得妳一定不會同意。」俞利苦笑說。

「沒錯。」

「妳一定會說妳要跟我一起打，跟我──」

「跟妳一起死。這樣不行嗎？」

「這樣，我們從焦黑大陸逃到這裡來，就沒有意義了。」

「不，還是有的。」

「有嗎？」

「如果我們跟光之子對打，鬧到天國不能再粉飾太平，那也許會帶來一些影響吧。就像妳說的，給怒靈能夠號召人手的『故事』，不管他們要怎麼宣傳或怎麼加油添醋。其他魔族要不要參加怒靈組織的革命，那是他們的選擇。而我們，只是做了我們想做的事。」允兒望著前方。「妳說過妳不喜歡殺生，而我不喜歡被利用。但是我們卻活在這種世界裡。既殘忍又充滿偽善的世界。」

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之後，重新得到的生命，寧可短暫，也不想再處處受制於人了。

但是，既然獲得了額外的時間，是否代表應該做出某程度的改變？

允兒轉身面對俞利，身體坐正。

「我其實，根本不在意我死了之後，這個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允兒對俞利說。「我唯一在意的是會不會永遠失去妳。但那是因為我不是魔族的關係。以前，我也許活得孤獨，卻從來不需要擔心生存的問題。可是，這樣是不公平的。對妳來說，妳對這世界的憤怒一定比我更多吧？妳一定──比我還希望這一切能夠被改變，不論妳能不能親眼看見改變之後的狀態或是享受到改變之後的好處。」

俞利注視著允兒的雙眼。「現在妳也是這樣的了？」

「那是因為我愛上妳，才會想要反抗這種體制下的世界。妳要知道，即使是現在我還是自私的。我不想要犧牲我們，去替怒靈組織或是魔族爭取任何東西。」

允兒顯得有點難為情，不過俞利認真的眼神讓她能夠繼續鼓起勇氣說出心裡話。

「但我承認，只是希望事情會改變而不願意付出，或是什麼都不做就去死，都是太天真的想法。我不會丟下妳，我會跟妳一起，而妳不能強迫我袖手旁觀。」允兒說。

「所以，妳認為我說的那樣是可行的？」

「唯一的問題是，假如我們被光之子抓了，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毫無疑問會是死刑。」

允兒搖頭：「不，就連妳會不會是死刑，我也不確定。妳可能會被監禁，光之子會用妳反過來暗算想革命的魔族。非常時期有非常時期的做法。」

「如果光之子認為怒靈會想來救我，那就太不了解魔族了。」

「就算不那樣，也可能不殺妳，而是折磨妳，拿妳來做宣傳或是實驗──喔，等等，被拿去做實驗的應該是我啦。」

權俞利一臉困惑的望著她。

「他們大概會用各種方法來『矯正』我，說是要解除魅魔對我施的魔法，讓我迷途知返，回歸光明。」允兒聳聳肩。「一系列好聽的廣告台詞。」

「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被逮捕。是這個意思吧？」俞利繃著臉說。

「嗯……魅魔有沒有像怒靈那種自爆的招數？」

權俞利搖頭：「那是怒靈專有的絕技。魔族的每個種族都必須犧牲生命才能使用的特殊魔法，但只有饜魁和怒靈有這種破壞力。」

「那麼我們就只能看運氣……」允兒抬頭望著星空一會兒，又注視俞利。「閃電精靈可以穿過白霜島的結界，對吧？」

「任何精靈應該都可以，但閃電精靈身體小、速度快，是最安全的。不過允兒，」俞利嘆嘆氣。「我不想讓精靈在這件事裡牽扯太深。這是天國和魔族的戰爭。光是讓閃電精靈幫我去救妳，還有山泉精靈把我們藏起來，就已經太多了。如果──」

「我知道。我不是要他們來救我們。」

「喔？」

「閃電精靈在要塞裡也能使用其他法術嗎？」

「應該可以。如果他們不行，熔岩精靈肯定可以。熔岩精靈的生存環境太極端，任何狀態下都不可能完全封住熔岩精靈的魔──法力。」

「那麼，如果我們被抓，精靈們能夠進來……殺死我們嗎？」允兒猶豫審慎地問。

權俞利愣住。

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從沒想過要讓精靈殺死自己。

精靈在某些必要的時候也會殺生，這些在精靈的歷史故事和冒險傳說裡記載了很多；不過，權俞利並沒有真正看過精靈殺生。她對精靈的想像一直都是親切可愛的，雖然精靈一開始見到她時並不算太友善。

但那或許是因為她過去生存的世界更現實殘酷，她才沒有把精靈和殺戮聯想在一起。

「精靈可以。」一個細細的女聲在她們倆身旁響起。「但何必呢？」

俞利和允兒同時往聲音來源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