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豐盛的晚餐煮好了，兩碗香噴噴的白飯和筷子已經上桌，權俞利端來一道道菜餚，崔秀英就像餐廳裡的VIP客人一樣等著人來侍候。崔秀英最喜歡這種時刻，吃權俞利做的菜，感覺比去高級餐廳還要尊榮，而且也更加自在。

甜椒和野菇只用水一起清炒，然後灑上醋和義大利香料，是一道清淡的小菜；炒綠花椰與松阪豬時，加入了家裡冰箱一定有的泡菜，就能有酸辣又爽脆的滋味；六大顆奶油煎干貝，以檸檬和少許黑胡椒提出干貝的鮮甜；片好的燒烤牛小排不需任何調味醬，玫瑰鹽罐就放在旁邊，依個人喜好自行取用。

最後，將紅酒斟入水晶杯，權俞利終於能在秀英對面坐下來。崔秀英看著她，笑了一笑，閉上眼睛稍微低頭，開始默禱。

權俞利只是看，不祈禱。她不是基督徒，對於各種宗教都仍懷有質疑，但她偶爾會陪秀英去參加禮拜。秀英飯前和睡前祈禱時，她也不會做別的事，就這樣靜靜看著，宛如聽到國歌時總要展露出一點肅穆那般，她覺得秀英禱告的畫面比國歌和教堂都更加神聖。

「好了。」秀英眨眨眼。

「那──就開動吧。」

聽到俞利這樣說，秀英喜孜孜地夾起自己切的黃色甜椒：「妳知道我小時候不喜歡吃甜椒嗎？」

「我知道啊。現在也沒有多喜歡不是嗎？」

「不，我覺得我會為了想多切它而喜歡吃它。」

「妳看看，這兇殘的女人。」

秀英含笑把甜椒送入口中，咬了兩三下就露出滿意的表情。

若不是為了健康，其實並不喜歡做菜；是因為有人愛吃她做的料理，所以才樂意下廚。對權俞利來說，烹飪是這個樣子的。所以不僅是味道，份量、營養也都必須很用心的去衡量；太多或太少，都表示她不夠周到。

「還要飯嗎？」秀英剛吃掉碗裡最後一口飯，俞利就這樣問。

「當然，再來一碗。」秀英將空碗遞給她。

「我真是好有成就感喔。」俞利邊說邊去給秀英盛飯。

六顆干貝，秀英吃了四顆；牛小排和松阪豬肉片也是秀英吃得比較多。權俞利吃最多的是那道甜椒炒野菇，甚至覺得份量不太夠。而那瓶紅酒色澤深邃，果香醇厚，還有一點熱性香料般的溫和嗆辣，真的好喝；雖然和她煮的清淡菜餚不是那麼合拍，但這令她開始期待這酒配上生巧克力的滋味，不知道會有多美妙。

飯後的收拾工作全都是權俞利一手包辦，一向如此。她洗碗的時候，秀英則是會去看看有沒有衣服要燙。

崔秀英做得最好的家務都和衣服有關，比如把衣服分類餵給洗衣機、判斷某件衣物是否可以進烘衣機、熨衣服、折衣服、縫鈕扣，秀英對衣料的細心度遠大於對食材或火侯的熟悉。只要俞利在做家事而秀英覺得無所事事到有點心虛時，她就會去檢查兩人衣物的狀態，特別是權俞利的襯衫；俞利穿襯衫好看，襯衫得要夠挺，才配得上俞利。

熨斗還在預熱，秀英坐在床邊等，看著等會兒預備要燙的那些衣褲，忽然想到婆媽們愛看的連續劇裡，作妻子的角色總是在洗曬衣物時發現丈夫的衣服上有紅艷唇印。

從她撞見那件事之後，她從沒想過要檢查俞利的衣服上是否有唇印。那個女人不像是會用鮮艷口紅的樣子，不過主要原因並不在於那女人。

也許是她心中沒有足夠勇氣去探求真相吧，又或者是她心底裡仍懷有希冀，她自己也不清楚，不過那也都不重要。

她將權俞利那件淺藍與淡白相間的直條紋襯衫舖好在燙衣板上，並且拉好線條，開始心無旁騖的熨著。

「欸~~才剛開始熨啊？」俞利從房門口探頭進來。

「嗯，不過不多，所以很快就會好了。」

「那我去客廳看電視了。」

權俞利回到客廳，往沙發癱坐下去；她彷彿都可以聽見自己的筋骨發出老頭子一般的哀嘆。

拿遙控器開了電視，隨手轉到電影台就停下，也沒仔細看到底是哪部片，只不過是因為喜歡那畫面的色調。

隨手把遙控器擺到一旁，取而代之握在手裡的自然是手機。權俞利滑開螢幕，看著她還未讀的那三個字──「很漂亮」。

某些時候會特別讚賞通訊程式有這樣的設計，能夠在不進入對話框的狀況之下讀到對方的最新一句訊息。

那三個字，其實在晚餐上菜之前她就已經看到了，只不過並沒有開啟對話，而直接按下關閉。她在吃飯時看著滿桌精心烹調的菜，一度想到允兒今天上了整天的班，不知此刻是否也正在吃晚飯、是否吃得健康營養。

隨後她便告訴自己，允兒是個成人了，會好好照顧自己，何況允兒還是個藥師，對人體和飲食健康有一定程度的認知，所以她根本不需要擔心那麼多。

眼前這個身兼料理苦手與吃貨兩項特質的人，才是她應該關注的對象吧。

不過現在，既然所有的家務都做完了，暫時可以放空休息，那麼，跟允兒說一下話，也未嘗不可？

權俞利猶豫了一兩分鐘，點選對話格，進入聊天畫面。

但是卻只看了幾秒，就又退出了。

她逐漸認清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在與秀英、允兒的相處上取得一個和諧的分配；無論往誰那邊增加比例，似乎就必須完全迴避另外一方。

即使如此，她心裡明白，她確實正在想念允兒，想念那些一同談笑的時刻。這幾週幾乎都待在秀英這兒，和秀英在一起的時間如往常般平淡自在，可是，她心裡有很多事想和允兒聊，各種事情都想聊。

允兒在某種程度上喚起她當年初識秀英之時萌生的種種浪漫情懷，她們兩個都一樣貌美、一樣聰慧伶俐；允兒所擁有的沉靜和灑脫成了她乾涸的日子裡渴求的甘泉，讓她彷彿上癮；她喜歡有個能陪她解悶的祕密朋友，並有意無意要誘使對方也將她放在心上。即使知道該把允兒當成像太妍、順圭那般知心而對彼此別無他想的朋友，誠實來說就是很難做到，因為她們的相處模式，一直以來都過於貼近心靈。

她偶爾會稍微懷疑，允兒對她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不過每當這麼想，她總會嘲笑自己過於自戀而撇除這個想法。以前她曾經想過李順圭是不是喜歡她，李順圭聽到她含蓄提問的時候，則是槌了她一拳、踹了她兩腳作為答覆。

俞利關掉手機螢幕，隨手把手機往身旁一擺，朝後仰頭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按壓著鼻樑根兩側的晴明穴，逼自己別胡思亂想、別自亂陣腳。她聽到腳步聲，又立即恢復本來的坐姿，視線聚焦於電視螢幕，但根本不知道電影劇情到底進展到哪裡了。

「都燙好啦？」她若無其事地問剛從房間出來的秀英。

「嗯，很快吧？」秀英走到她旁邊坐下。「Chloe？」

「啊？什麼？」

「這部片啦。這部片是《Chloe》^*註1，Julianne Moore 和Amanda Seyfried演的。」

「喔，喔，是喔？我不知道，我隨便轉的，沒有很專心看。」

秀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轉移話題：「要吃巧克力了嗎？我去拿。」

「好啊，那我去倒紅酒。」

「妳休息吧，剛做了那麼多事。我來弄就好。」

「哎唷，今天怎麼這麼賢慧啊？」權俞利對秀英的背影說著玩笑話。

「愛妳啊。」秀英隨口回答似的拋來這句。

權俞利笑著將目光移回前方，一幅並非出於任何刻意描繪的想像情境自行從腦中閃過：如果是允兒，面對她這句調侃的玩笑話，大概會露出一個理所當然的自豪微笑，回頭拋個媚眼說聲「賢慧？那是當然的囉」。

她看看電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跟上劇情進度，不明白為什麼螢幕裡Amanda Seyfried飾演的女孩正在親吻Julianne Moore的角色。她關了電視，像個等待點心時間的幼兒園小朋友那般併著膝頭端坐，觀望秀英把巧克力盒、小碟子小叉子、紅酒盛裝了三分滿的水晶杯、放有酒瓶的冰桶依序擺上桌。

真不知道秀英是怎麼知道這款南非紅酒的，還有這麼濃厚又柔軟的生巧克力是哪裡來的？權俞利一面品嘗，一面在心裡這般讚嘆。

這些美味又浪漫的食物令權俞利暫時拋下心中的雜思煩惱。她勾著愉悅的微笑，盤起左腳側身靠著沙發椅背，歪著脖子把頭也靠在椅背上，用這種輕佻的姿勢和崔秀英邊聊邊吃。

而秀英也好不到哪裡去，有樣學樣歪坐著；兩人以此眉目傳情，相互挑逗對方，交頭接吻，一切都發生得很自然，從享用飯後甜點變成品嘗對方口中的酒香與巧克力滋味，然後是對方身上的溫潤香軟。

對崔秀英來說，這一天實在美好，有如熱戀期的甜蜜，又比熱戀期多了種平實的穩定感。權俞利以親吻和魅惑的視線將她壓倒於沙發上時，她頭一回沒退卻說要回房間裡再繼續，雖然有點害羞，但卻感覺俞利比平時更起勁──或許是因為新鮮刺激吧，她也不得不承認她比自己想像中更沉醉於這次歡愉。

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有權俞利在公園時停下腳步拍了初雪的照片，然後不知道傳給了誰。憑著直覺，她認為俞利是傳給了那個女人。

時至今日，她都沒有向俞利提過那女人，不曾逼問俞利是否對那女人有感情或者有發生過肉體關係。扭傷腳隔天，俞利來照顧她那一晚，她的眼淚和憂傷皆是亦真亦假；只有這樣演給權俞利看，權俞利才會被舊情束縛、被罪惡感壓制，然後審判自己，同時也裁定了她倆的未來，雖然權俞利對秀英的這個想法一無所知。

從俞利這陣子的表現來看，無論先前曾經發生過什麼，她已暫時做出了選擇，而那個選擇是秀英。

十二月要到了。秀英有預感，這會是關鍵的一個月。俞利的生日、聖誕節、新年，接踵而來的特殊日子，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侵占她的位置。接下來這個月也會如同這三週一樣，要牢牢把權俞利抓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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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Chloe》，2010年上映。台譯片名《色．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