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第四章  白色約定  (Ch.04-8)

權俞利想了想，覺得無法直接說服林允兒。這種時候她就很希望有崔秀英在。崔秀英口條流利，說話圓融，很會察言觀色，不論是安撫還是談判都很有一套。

說到崔秀英，就讓她想起一件事情。

「以前我們當練習生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要跑五公里，不是操場那種跑道喔，是山路。冬天下雪也照樣跑。」權俞利開始悠然說道。「我有一個朋友，跑步跑得特別慢，雖然腿很修長很漂亮，但是既沒爆發力也沒耐力，所以她每次都跑最後。跑最後的人會被加罰三公里，自己找休息時間去完成。我們每天光是上課和練習實戰技巧都快累死了，根本沒時間和體力完成處罰，何況她是天天跑最後，一個禮拜就會被多罰二十一公里，沒跑完就不能升等，連考試都不准去考。所以，我就天天幫她跑那些被罰的距離」

「可以這樣？」林允兒很訝異的問。

「當然可以。只要有人願意，很多處罰都可以代替上場，或是幫忙分擔。」

「但……這對她以後不會有影響嗎？殺手的體能不是都要很好嗎？」

「不一定。殺手也有很多種，有些殺手演技很好，有些殺手腦袋很好，像我那個朋友就是很厲害的任務策畫師，也是個戲精。只要有辦法不被殺，就一定能找到殺人的能力；自己不足的部份，有搭檔可以幫忙就行了。」

林允兒想起另一個殺手。那位個子不高、有些娃娃臉的金髮槍手。

「妳說的是妳的搭檔？」

「嗯，不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也幫過我很多忙。」權俞利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猶豫和尷尬。林允兒立刻察覺了，但沒有點破。權俞利則自顧自的繼續說。「單靠自己一個人也許可以在叢林裡求生，可是很難在社會上生存。如果有人願意伸出援手，因為固執而拒絕是很不聰明的事。」

林允兒當然聽得懂。不過這不代表她贊同。

「我覺得像妳這樣的人就可以自己一個人生存。」她說。

權俞利勾起笑容，隨即否認：「不，我沒辦法。」

「妳在哪些事情上會需要幫忙，否則無法生存？」林允兒問。

「……」權俞利沉默。

「看吧。」

權俞利只能苦笑，笑自己真的不擅長爭辯。但是，不擅長辯論並不會讓她無法生存。

至於林允兒，雖然佔了上風，卻不覺得有多高興。

因為，這只證明了她自己的無能。即使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輸給一般人，事實卻是她無法在這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有一個很大的弱點。」權俞利忽然開口。

林允兒轉頭看她。

「我很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在乎自己在別人心裡的重量。所以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就算生存，也不是活著。」

一陣暖風吹過，權俞利未束起的長髮輕輕拂動著。黑色髮絲在陽光照耀之下隱隱呈現深棕色的光澤，權俞利健康的小麥膚色令她的輪廓顯得更深。林允兒感覺到，權俞利心裡也許在想著什麼人。

林允兒沒追問。她好奇那個人是誰，好奇殺手的世界，好奇權俞利這個人，但她不願追問。

奇怪的是，對於權俞利展露出的這付神情，除了感到意外，她發現自己有點小小的失落。

正當她思索著這種有點陌生和莫名的情感時，權俞利又恢復了開朗的情緒。

「所以，妳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權俞利問。

「妳嗎？」林允兒佯裝思考。「有點雞婆的人吧，哈哈哈。」

權俞利跟著她笑了起來。「妳反正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了。」

「妳總是這樣嗎？」

「才沒有。我會挑人的。」

「是嗎。」

「當然。」

「那挑我的理由是？」

「只是感覺妳在求救而已。」

「我有嗎？」

「不如這樣吧，」權俞利轉移話題。「妳不要想成是我在幫妳，當作是妳在幫我，這樣不行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是妳需要幫忙，而是我需要有人讓我實踐我的存在感。」

林允兒難得地花費了些時間認真剖析其中邏輯。

「雖然可以理解這個說法，但是聽起來還是很奇怪。」林允兒說。

「至少，先把身體養好，等事情都穩定下來之後，妳想和我撇清關係再撇吧。在那之前，不要想著要還我錢。」權俞利說，然後想起今天原本要和太妍一起和允兒碰面的。「我和我搭檔討論過了，在妳找到新工作和新的租屋之前，可以先住我們家。我們常常出任務，所以妳有很多時間可以獨處；如果妳真的覺得過意不去，那就幫忙打掃一下房子也行。」

「妳們忘了嗎，黑幫還在找我。」

「跟職業殺手住一起，比妳自己東藏西躲可以活得更久。」

權俞利這樣說著時，林允兒彷彿看見權俞利的嘴角浮現那一晚她出手殺人時的冷笑。

她不覺得可怕。相反的，那個笑容竟讓她覺得安心。

「妳不怕死嗎？」她問。

「首先，我不是會輕易被黑幫殺死的角色。而且，要是殺手怕死，這就太好笑了。」權俞利抬頭望著天空。「聽說殺手如果死了，都會有個精彩的理由。如果要死的話，妳就當我的理由吧。記得要精彩一點。」

「妳會後悔的。」

「我從不後悔。」

林允兒順著權俞利的視線看向天空。天空的藍色淺到幾乎看不見，因為陽光將一切色澤都映得明亮清朗，柔和的白光比醫院裡各種白衣白牆都溫暖多了。林允兒覺得有些睏了，未癒合的傷處因為上半天的肌肉緊繃而又隱隱作痛。她閉起眼睛，感受陽光的溫度。

「想要躺下來的話，我的腿可以借妳當枕頭。」權俞利的嗓音在一旁響起。

林允兒轉頭看她一眼，壞壞地笑著，逕自向後躺在草地上，不應許權俞利的邀約。

權俞利感到既無奈又好笑，由著她去，沒把握的想著自己這是遊說成功了嗎？

「俞利歐膩。」林允兒的聲音悠然傳來。

「嗯？」

「妳為什麼說感覺我在求救？」

「就只是一種感覺而已。也有可能是錯覺吧。」

「妳覺得妳能救我嗎？」

「不知道耶。」

「有人天生就是一路順遂，也有像我這種不明不白就得接受某種命運的人。如果一切都是註定好的，就算是殺手也戰勝不了命運吧？」

權俞利側身俯視躺在她身旁的林允兒。林允兒閉著眼睛，帶著平靜甚至還有些微笑的表情躺在那兒說出那段話。一個很頑皮的想法如流星般墜入權俞利心中：如果這時翻身將林允兒壓制著，會怎麼樣呢？

不過她當然不會真的那樣做。權俞利勉強拋開這個想法，僵硬地將目光移回自己的正前方，隨口回應林允兒剛才那段話。

「是這樣嗎？」

「不是嗎？」

「妳真是不相信我的實力啊。」俞利故意邊嘆氣邊說。

「我相信妳的實力。」林允兒說。「我只是不相信命運。」

「是嗎？」

「嗯。」

「我問妳啊，妳被尹泰俊押走的時候，是不是看到我在牆角的陰影裡？」

「啊？」

「在我走出來打人前，妳有沒有看到我？」

允兒睜開眼睛看著她，搖頭。「沒有。」

權俞利稍微疑惑：「妳往牆角看了，不是嗎？」

「對。」

「為什麼？妳不知道有人在那裡？」

林允兒想了想。「這樣說吧，我沒有看見妳。我不知道那裡有人，只是我希望有什麼人會出現。好像如果我這樣相信，就真的會有人出來一樣。這大概是垂死掙扎者的幻覺吧。」

「這樣啊。」權俞利放心地笑了：「這就對了。」

「什麼意思？」

「只要相信，就會有希望。何況妳的敵人不是命運，只是黑幫。」

「……」

「所以相信我吧。也相信妳的命運。」

「我討厭我的命運。」

「至少不要討厭我。」

「說不定妳會先討厭我呢。」

「我不會。」

「誰知道呢。」

「就這麼說定了。我不會先討厭允兒。」

俞利說完，轉頭對躺在草地上的林允兒微笑。那是她獨具魅力的特有笑容，而今比起自信和輕鬆，又增添了一絲寵溺和可以說是對幸福的期望。

即使那畫面背光，允兒也能感覺到權俞利笑容裡的力量。然而在那黑影輪廓之下，林允兒猜想，說自己需要實踐存在感的權俞利，此刻或許也正在經歷一段自我懷疑的人生時期吧。

否則，為何在剛才那些對話中，她好像幾度看見了權俞利眼中有一種徬徨，猶如迷失的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