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傷口用OK繃包紮好之後她不再繼續廚房裡的工作。她捲著被子側躺在床上，看著旁邊那個枕頭，空蕩蕩的，於是她能夠直接看到床邊矮櫃上還放著俞利不久前正在看的書。一本是屠格涅夫的「初戀」，一本是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集。

她想起從前權俞利總是在睡前看書，用枕頭墊背靠著床頭專心地安靜閱讀。允兒不愛看書，她無法理解文字的美好，事實上對她來說有很多一般人能夠感受到的美好她都不容易感受的到；她覺得最美好的事就是權俞利在她身邊。權俞利看書時她就趴在旁邊玩權俞利的筆記型電腦，有時候她就像這樣側躺著然後凝視著權俞利，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樣像個花癡，但她還是無法將目光轉移。權俞利總是很快就會注意到她的行為，於是俞利會輕輕一笑然後把她摟到懷裡，說這本書的前情摘要給她聽，然後她們一起看書，或者權俞利念給她聽，雖然她通常聽到一半就會睡著。

她喜歡俞利念書的聲音，溫溫的，有點偏低不過卻很柔和。如果權俞利正好在讀的是一本詩集，她會念得更美，比鉛字印在白紙上還要美麗數百倍。聽俞利念詩的話她就不會睡著，但她會流淚，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流淚，即使俞利念的是她從來就聽不懂的外國語，她還是會流淚。或許是因為悲傷，或許是因為太過美好，又或許兩者皆是。所有的美麗事物之中，淒美最動人心，若要達到淒美的層級，則死亡是必然……

允兒怔怔地望著木櫃上的那兩本書，然後緩緩伸手拿取那本詩集。

隨手翻開夾著書籤的那一頁，左側是她所看不懂的文字，右側是沉靜的譯文：

Мы не умеем прощаться,--                    我們學不會告別，——
Всё бродим плечо к плечу                     我們仍並肩漫步
Уже начинает смеркаться,                                天色已開始黯淡
Ты задумчив, а я молчу.                                     你陷入沉思，而我沉默不語

В церковь войдем, увидим                    我們走進教堂，看見
Отпьванье, крестины, брак,                           祈禱，受洗，婚禮
Не взглянув друг на друга, выйдем...        沒有對望彼此，便走了出去……
Отчего всё у нас не так?                                   為什麼我們不能夠也那樣？

Или сядем на снег примятый                或許我們只能坐在踏亂的雪上
На кладбище, легко всдохнем,                    在墓園裡，輕鬆地呼口氣
И ты палкой чертишь палаты,                        然後你用小樹枝勾畫出大宅院
Где мы будем всегда вдвоем.                        在那裡我們將永不分離

 學不會告別，我們學不會告別，我學不會如何向妳告別……林允兒抱著詩集哭泣。這次已經沒有權俞利的朗誦，但她依然止不住眼淚。

後來她還是回去上班了，慢慢地能夠強顏歡笑面對每一個人，不論她們是會在她生活圈裡出現的熟面孔或是帶著各種表情的陌生人。她的步調回到了正軌，她工作、她吃飯、她睡覺、她和朋友去逛街。

只是她再也不會想和別人談戀愛了。那天她在眾人面前拒絕某個小開自作多情獻上的玫瑰花束時她就確信，無論是誰都再也沒辦法打動她的心。她的心已經封藏了，就像那溫暖的茉莉鈴蘭蜂蜜香珍藏在透明乾淨的玻璃瓶裡一樣，她的心就是那漂亮的瓶子，裡面裝著權俞利最晶瑩的精魄；而她是雪，教堂外的雪，在墓園裡，她將自己的心藏在那個用小樹枝勾畫出的雪之宮殿。在那裡，她和權俞利可以永遠在一起……

林允兒會繼續活下去，為著權俞利為了讓她活下去所做的一切安排和努力。這本來會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但是，不，它沒有。林允兒沒有在切傷手指看見血流之後決定要割腕自殺。權俞利死後她也許流過太多眼淚，但她二十幾年來都是堅強地撐過所有拋棄歧視和打擊；現在權俞利走了，她必須更加堅強守護她們的一切。

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有結局，就像不是所有的有情人最後都會在一起。也許有人會說，林允兒還是可能遇到其他像權俞利一樣愛她、照顧她的人；而說這種話的人應該要理解，有些人並不是為愛而生，她們的生命中對感情的緣分過於淺薄，錯過一次便是錯過一輩子。比如林允兒，她只能期待和權俞利的再次重逢，而或許那個時候，她們都已經在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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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Первая любовь"，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 (1818 - 1883)。

           初戀，屠格涅夫 著 (俄國作家，Ivan Turgenev) 。推薦譯本：櫻桃園文化出版，陳翠娥 老師 譯。

註2.　"Мы не умеем прощаться"，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 (1889 - 1966)。

          本文中引用譯詩，詩題「我們學不會告別」，阿赫瑪托娃 著 (俄國女詩人，Anna Akhmatova)。

          文中採用熊宗慧老師所譯之版本，出自「阿赫瑪托娃抒情詩選」，桂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