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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冰冷的空氣中有燃燒的氣味。

郊外,結凍的河岸邊,一縷上昇的縹緲灰燼在風雪中飛散。

一個穿著黑色長大衣的身影站在小火堆旁燒東西,另一個穿著白色大衣的人只能欲言又止。

一張張的手稿,沾上火苗後,掉入火堆裡,很快地變黃、變黑,然後蜷曲起來,那好看的字跡漸次被火焰吞噬,碎裂、焚盡。

所有的劇本、小說、散文、詩作,完成的、未完成的,都葬送在這寒冷的微火裡。

越燒越多,黑色身影手中的紙張越來越少,而火中的餘燼越來越厚。

穿著白色大衣的人終於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淚。淚水在她臉上很快冷卻,凝成很淡的淚痕,沒有落到雪地裡。

「妳真的要這樣做嗎?」她對著黑色的人影說道。「俞利,不要再燒了……夠了……」

穿著黑色大衣的人沒有回答,把一張手稿又扔進火裡。

「那都是妳的心血啊……」

「那又怎麼樣呢?」俞利回答。低沉的聲音既冷漠又悲傷。「她不在了,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意義呢?」

「妳是作家啊……妳的讀者都還在等妳,不是嗎?」秀英拉住俞利的手腕。「當初是誰告訴我,作家有作家的社會責任,作家必須對自己的讀者負責?是誰說藝術的永恆價值不在於商業,而在於信仰?妳……不能放棄啊!」

俞利看著秀英,深黑的眼瞳裡全然不似從前充滿希望之光。

秀英記得這樣的眼睛。她曾經看過,在她們仍是大學生時,俞利也曾經出現過這樣悲傷絕望的眼神。

那是一個陰戾的日子,從清晨開始狂風暴雨肆虐,直到午後才停止。她們從文學院教室出來,秀英還在和教授說話,俞利在走廊一旁等待。走廊圍牆上有一格格長方形的花圃,種著許多花草,只是在風雨之中早已被摧殘得面目全非,在雨後的溫熱陽光之下,顯得格外殘忍。

秀英問完問題,走到俞利身邊。她看見俞利凝視著一簇殘破的大波斯菊,眼神就是那樣的悲傷。

波斯菊的莖梗上,有一隻毛毛蟲,正努力想向上攀到枝頭,或許是想吸取陽光的溫暖。但牠試了又試,始終沒有成功。牠雖沒有跌落,卻也沒有順利達成目的。毛毛蟲的上半身緊緊握住細韌的草枝,而下半身在空中晃啊晃、抓啊抓。如此渺小的掙扎。

掙扎……

「妳做了多少努力才到達今天這個地位?沒有了她,妳就沒辦法繼續創作了嗎?沒有遇見她之前,妳是怎麼寫出那些故事的?妳是怎麼寫出那些詩的?妳——妳的理想呢?妳的驕傲呢?」

「理想?驕傲?那些東西早就不重要了。」俞利壓抑內心的矛盾和痛苦,盡力控制音量,卻藏不住聲調裡的顫動。「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理念,要怎麼樣才能傳達出去?我們寫作、我們用文學警醒著這個世界,可是怎麼樣呢,誰會看?現在除了那些純娛樂的東西,那些能賣錢的東西,我們所做的事情還有意義嗎?」

「俞利,那是妳的使命。我始終相信那是上帝給妳的天賦。我曾經很嫉妒妳,因為我沒有妳的那種天賦,所以我一直很努力想追上妳,也想和妳一起用創作改變世界。我知道允兒是妳很大的靈感來源,但是這不代表沒有了她妳就不能繼續寫作!」

「我不能!」俞利狠狠低吼一句。「妳不知道妳在國外那兩年我是怎麼過的。沒有錢、家人不支持、朋友們嘲笑的日子……那段日子之後,我早就沒有動力了。如果不是允兒,如果不是她一直陪我、幫我,我——之後根本就不可能再寫出那些作品,根本就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作家。我——每篇故事都是為了她,妳知道嗎?只有她信任我,只有她肯定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

「我也相信妳啊!」秀英再次拉住俞利的胳膊,阻止她將手稿投入火焰。「妳現在已經是真正的作家了,也有能力實現妳的理想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放棄?妳沒有動力,但是妳的能力還在,不是嗎?」

「最後我也妥協了。寫些電視電影劇本,寫些無聊的愛情故事。妳真的覺得我的能力和理想還在嗎?」

「那只是一部份。何況即使是那些作品,仍然隱藏了很多妳的信念。就算妳不喜歡那些作品,妳也不能否認,那是必要的手段之一。妳自己也說,其實文學不需要那麼清高的。」

「文學嗎?這個國家的文學界有妳,我就可以放心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了。每當我拿起筆,我就會想起允兒還在的樣子。我想起她為了付我們的房租和生活費,每天要多辛苦地去餐廳工作;餐廳供應的員工餐她只吃一半,剩下的要留給我;我們生病不去看醫生,冬天不開暖氣……現在我成名了,能賺錢了,她卻不在了。妳告訴我,這個國家還有救嗎?殺人不會判死刑,酒駕撞死人可以逃跑,媒體只報導名人的緋聞而不會追探事實。撞死她的人只判了七年徒刑,記者卻只想問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夠了。這樣的折磨真的夠了。」

聽著俞利的訴說,秀英還能多說什麼來挽留她?

這個世界確實很可笑,不是嗎?

可是……必須活著啊……

「那妳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也許去個陌生的地方待著,也許四處流浪。」俞利露出一絲苦笑。「她曾經說,有機會的話,想去一些偏遠地區當義工。也許我會去吧。秘魯、烏克蘭之類的孤兒院……妳知道,她很喜歡小孩子。」

她和秀英對望了一會兒,然後秀英輕輕鬆開了抓著她的手。

她們都沒有再說什麼。俞利依舊燒著那些手稿;秀英站在一旁,沒有幫忙,但也沒有阻止。

不久之後,所有的紙都燒完了。小小的火焰氣若游絲了一會兒,就虛弱地熄滅,剩下一堆殘灰。

火焰熄滅的時候,權俞利哭了。眼淚像剛剛秀英的一樣,冷冷淡淡凝滯著,只是俞利的眼淚有落入雪堆裡,因為她的眼淚,太多了。秀英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的頸肩裡哭泣。

大雪很快將灰燼掩埋,郊外的河岸邊,又是一片雪白。

兩位當代名作家離開之後,雪也停了。整個景色是靜態的,沒有任何物體在移動,像是定格了一般。

當然,那是因為沒有人看得見,河岸的雪地上,一個澄澈晶瑩的形影輕輕蹲下,用手拂了拂純淨的冽雪,從雪堆裡拾起一張張透明的紙,仔細的收疊好,然後起身,化成無數光點,消失在微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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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兩小時,兩千兩百三十四字。草率,勿見怪。祝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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