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存在過的夢境。有時候是彩色的,有時候是灰白的;有時候閃耀,有時候蒼茫。
時間轉瞬即逝,隨著一秒一秒的墜落,人們每一刻都在寫下回憶,並且無法改寫。
如同從夢裡清醒過來之後便無法再次回到一模一樣的夢中,即便回去了,必定有什麼細節是與上次不同的,只是沒被注意到,或是被遺忘在碎裂的片段裡。
無論美夢或夢魘,無論是幸福快樂的或悲傷忿恨的記憶,都會在腦海裡沉澱,隨著變動的情緒和難以預測的種種觸發事件而翻攪。
暴風雨越多,沉睡於海底的骸骨雖然也越多,但寶藏也更豐富。
即使是骸骨,也曾有血有肉。
魅魔歌詠那些骸骨和寶藏,因為,它們都存在。
存在於心中,存在於靈魂中。
魅魔拾起船的殘骸,拾起骸骨,拾起腐爛的地圖、鏽蝕的器具、埋在沙塵和海草下的寶物。
拼湊、串連,沿著雲的軌跡和海流回溯。
一粒沙、一隻海鳥,魅魔都會盡力承攬著他們。
因為每一分微小的事物都很珍貴。
從寄託人選確定之後,俞利和允兒就不再分神關注其他事情,多數時間她們都在進行記憶整理與境像建置的工作。
「樹輪歌」、「自白者之詩」、「猜謎的領航者」、「月昇海」、「碎魂書」、「鏡前鏡」、「夢境匠人」。就連權俞利也沒有同時運用過這麼多種魔法,更別說後三項在過去採集情緒能量時鮮少使用。
將富有情緒的記憶有條理地編寫在能量裡,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何況還要以能量將這些記憶支撐成完整而立體的場域。如果只是一個小片段,或許不是大問題;但若是綿延不絕的故事,那便需要極強大的能源,以及能夠細膩運用這些能量的技藝。
允兒需要俞利的技術幫助與帶領才能編整那些回憶,而俞利需要允兒的法力支撐。經過在焦黑大陸那一戰燒盡群魔之後,雖然有樹仙提供的療養,權俞利的魔力依然不如從前飽滿。但她感覺得到,允兒的能量比從前更加強大,如同古老且巨大的冰川,既長遠又厚實;緩慢流動的同時,源頭仍不斷有冰雪堆積入河,推動能量運行著。
這就是六翼與魔族不同之處。一旦在合適的信仰中取得虔敬與謙和之間的平衡,進入接近於平靜的狀態,六翼的能量會自動湧現,並且與自身調和,達到最和諧的形式。
在那些能量之中,有悲傷的情緒,但是權俞利清楚知道,允兒對於心中所勾勒的結局,已抱持著欣然接受的態度。
允兒相信她們的決定是有意義的,而且相信她們會再重逢。她選擇這麼相信,也必須如此相信著。還有,此生能夠遇到權俞利,就是最大的幸福,以及幸運。對此,她心滿意足。
編織記憶的每一刻,權俞利都感受到允兒的堅定不移。
也許,這樣就已經足夠。
她和允兒牽手坐在溪流旁的樹下,或是並肩而坐,時而背靠著背,閉上眼睛,由她帶領允兒一同在兩人的記憶裡抽取要訴說的一切。澹諾為她們在水邊設好了結界,使她們不會受到森林動物們無心的干擾。隨著魔法運作,連結的手心匯聚出一顆不斷變換顏色的光球;若仔細看,這顆光球並非平整的,而是有數不清的頂點,就連內部似乎也是由按照某種秩序排列的微弱光點組成。
這個用來儲存記憶場景的能量體稱之為「胞」。過程中,「胞」表面和內部的某些點與點之間不時有閃電般的光痕竄動而過,時快時慢,沒有固定的速度,甚至會構成一個幾何圖形後才消逝。
每一次那些軌跡閃動之前,其中一人的身體周圍也先綻出光芒,像顆氣泡迅速膨脹,最後破滅成碎片。碎片有時是星光般的粉末狀,有時又彷彿是花瓣大小的蝴蝶;那些光點會飛進她們手中的「胞」裡,宛如流星,或者群起群落的蝶舞。
從俞利身上出來的能量總是黑色與紅色,從允兒身上出來的則總是銀色和藍色。
在記憶裡遊走是魅魔的專長,但權俞利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走得如此依依不捨。
若是沒有回顧過往,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允兒在當初敗給她之後又刻意被她忽視的日子裡,是帶著如何懊悔的心情望著舞台上的她;接著兩人的情誼雖然有所進展,她又因為身份的關係不敢過於接近允兒,那時候,允兒有多麼苦悶呢……舞蹈驗收大會那一晚,她吻了允兒之後就拒絕再有其他舉動,既茫然又受傷的允兒掩飾著情感,獨自穿越空間門回家。她只顧著為自己的身份自怨自艾,如果不是允兒先踏出那一步,先逼她表態,她或許就要錯過這麼美好的一個人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算再活一千年也沒有意義。
不光是俞利能感應到從前那些時光裡的允兒;在俞利的回憶裡,允兒也敞開心胸去體驗權俞利的心情。
權俞利從一開始就喜歡她。從她們第一次視線接觸那一天起,權俞利就沒有忘記過她的面容。俞利喜歡她的眼睛,還有她用喝飲料來掩飾高昂情緒時的笑意。俞利把她綁在鐵絲網上的時候,確實如之前所坦承的,緊張到忘記該怎麼正經地說話,完完全全嶄露魅魔受到情慾吸引時的本色。
所以權俞利並不是喜歡把每個人都壓在牆上講話──只是喜歡壓她,而且俞利本人起初甚至會對自己這不受控的行為稍微感到羞恥。在魔法裡觀看那幾段記憶的林允兒覺得自己的臉應該都羞紅了,權俞利結結巴巴地要她保持思緒平靜,免得魔法不能穩定運行。
這些瑣碎又私密的事情不會完全存進「胞」裡。有很多細枝微末的相處片段她們不得不放棄。每當她們感覺到這些回憶只能再次收進心底的時候,浮現在她們身邊的光暈泡泡就不會破裂,但一絲絲深紫色的電流就宛如掙扎似的閃爍著。跳動的電流會隨著光暈變淡而慢慢失去力量,落到地面轉化為植物蔓藤,開出一枝枝黑影般的花;那蔓藤就逐漸攀回她們身上,融入體內後,花朵也跟著消失。
「那是什麼花?天堂鳥嗎?」
溪流對岸,化身為和花妖差不多大小的澹諾問身旁的花妖女王妲蘿。
她們坐在同一根樹枝的不同細椏上,澹諾坐得比妲蘿低一點。此時的澹諾渾身泛著透明的淺藍輝光,就像晴空映在他身上;他的型貌比先前以人類孩童出現時還要削瘦,但較為成熟,還穿著像海軍一樣的水手服裝:
「很像,但不是。」妲蘿用她那細細的聲音回答。「這種花很久以前就滅絕了,這也只是影子而已。」
「您認得?」
「在樹仙賦予的夢裡看過。那是『冥刺』。」
「『冥刺』?」
「又叫作『灼燼蘭』。在傳說裡,是象徵絕望的花。」
「我想聽。」
妲蘿的視線淡淡瞟了神情充滿期待的澹諾一眼,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先知竟然沒聽過這個故事嗎?」
「先知可以猜測一點未來的事,對於過去則得從頭學起。」澹諾理所當然地說。
「何況──?」妲蘿用拉長的語氣提醒澹諾。
「何況我是個很年輕的精靈,我才一百二十五歲而已。」
「那是指身為山泉精靈的這一世吧。」
「以前的事都太久遠了,早都忘了。」
澹諾甩甩頭,水花從他身上灑落,他那爽朗的笑容讓妲蘿有點感傷,只不過沒有任何表現。
確實,太久遠的事情,若是不忘記的話,獨自一人能承受多少回憶呢?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