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接下來兩週，權俞利三天兩頭的去頂樓天台報到，反倒是和崔秀英的互動變得很少，創下她們交往以來最冷淡的紀錄。耳罩式耳機小彩也就是這樣失掉了它在權俞利脖子周圍的地位，被掛在冷颼颼的辦公桌隔板上，美其名是獲得專屬棲地，其實是打入冷宮。

說是互動變得少，精確而言應該是她將崔秀英傳來的關切或試圖裝作若無其事的閒聊話語都冷淡處理，以工作繁忙、身體疲累為由，草草結束話題。

她感覺得到崔秀英並沒有跟她計較那天晚上的事，就連她直到十二點過後才回覆訊息，秀英還是用一貫愉悅的語氣跟她道晚安。崔秀英是個非常善良又寬容的女人，這她再清楚不過；她並非仍在氣惱秀英或她自己，然而卻對兩人的交流有些提不起勁。

和允兒相處則輕鬆多了。天台上那個近乎超然於喧擾城市之外的空間，有著不可思議的平靜，讓她能暫時從這世界、也從自己的生活之中抽離。林允兒的存在沒有打擾那股平靜，反倒像是替那裡的氣氛增添了穩固的脈搏，使四周不被死寂所網羅。

林允兒思路敏捷，權俞利說的話她一聽就懂，不必重複或解釋太多。權俞利喜歡這樣。心煩的時候，若是還得把那些煩心的事多說一遍，只會令人更暴躁。

而且，權俞利總不能跟崔秀英說，她們倆的相處也是她煩悶的事情之一吧？

大約是和林允兒第四次交談時，權俞利向她提到了這方面的煩惱。

「最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相處的人」，一開始權俞利是用這樣的描述來代稱崔秀英。俞利說自己前陣子和朋友起了磨擦，然後就進入了尷尬的狀況；對方沒有記仇，但似乎是她自己心裡產生某種質變，不知道該和對方說些什麼，也暫時沒有精神給予等量的關心。

「妳說的『對方』，是正在交往的對象吧？」林允兒難得如此單刀直入。

「……嗯。」

「再借問一下，對方是男生還是女生？」

「……是女生。」權俞利答得有些困窘。「妳覺得奇怪嗎？」

林允兒挑眉，搖搖頭：「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有些人會覺得奇怪。而且一般人好像不會這樣問。女生提到交往對象的話，都會直觀被認為是在說男生。」

「的確是這樣。不過，雖然同樣都是交往對象，男生和女生的思維可能會不太一樣，所以我覺得先問清楚，要提供什麼想法給妳也比較能對症下藥。」

「不愧是從事醫療的人啊。」權俞利笑道。

「這也是從婦科醫師那裡聽到的類似經驗。有些女性因為不想或不敢承認性傾向是同性，所以被問到是否有過性經驗時，就回答沒有，又或者是以為發生親密接觸的對象是同性就不算有性行為。有些醫生會乾脆在診所牆上貼個彩虹旗標誌，表示對同志友善，順便也貼些衛教資訊，或是問診的時候委婉說明。」

「時代不一樣了。」

「是啊，時代早就不一樣了，所以啊，妳不需要擔心。」林允兒抬頭看看天空，勾起微笑。「我不覺得妳喜歡女生很奇怪。」

「嗯……那就好。」

聽到林允兒這樣說，權俞利感到十分開心，也安心。她注視林允兒的側臉，將堵在咽喉的問題吞回心裡。雖然很想知道，但她不習慣開口詢問某些方面的隱私。

林允兒則像是絲毫沒有注意到權俞利的凝視那般，沉思了一會兒後，繼續原來的話題。

「聽妳的描述，我覺得對方是很成熟的人。平常是不是她比較有主見，相處過程中是她作為引導那一方的時機比較多？」

「沒錯。妳怎麼知道？」

「但是如果是和感情有關的事情，她就又很讓妳了。我猜是妳告白的吧？」

「這妳也猜得出來？」權俞利吃驚地說。

「和她在一起，妳快樂嗎？先撇開最近的事不說。」

權俞利沒有遲疑，立刻點點頭。

「她是個非常開朗又幽默的人，同時又很善良體貼。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我就覺得以後如果要交女朋友的話一定要選她這一型的。」

「原來是理想型啊。」允兒用讚嘆似的語氣說著。「妳運氣很好。」

「是啊──只是最近覺得她有點……吵。」

「妳沒想過妳女朋友是要逗妳開心嗎？」

「我知道，但真的……偶爾安靜一下不行嗎？看看我的臉色再決定要不要來逗我──」

「這要求太嚴格了。沒有人可以憑臉色就完全讀懂他人的情緒。而且，以前妳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也都是這樣做的吧？」

「沒錯。」

「那妳的反應如何？」

「……會笑，然後心情會稍微變好。稍微而已啦。」

林允兒露出一副「Q.E.D.」^（*註1）的表情，雙手一攤。

「可是，難道就不能稍微改變一下，不要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走這種模式嗎？」權俞利仍然辯解著。

「我相信經過這次之後就會有所改變了吧。」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妳的問題來源應該是工作方面的壓力和不滿，我覺得應該先處理好那邊的狀況。」

「那秀──我女友呢？」

允兒聳聳肩：「她會等。」

「妳怎麼知道？」

「前面說過啦，她是兩者之間的引導者，遇到感情的事情她又會讓妳。如果她認為要讓這段感情繼續下去的方法就是先等妳處理好自己的情緒，那她就會等，而且不會催妳，大概也不會再吵妳。」

「……」權俞利陷入了沉默。

「不過，因為我不認識她，所以也可能判斷得不精確。妳們有共同的朋友嗎？」

「有。」

「那不妨找共同的朋友稍微聊一下。找那種比較不八卦的。太愛說閒話的就不要了。」

「嗯，這我懂。」權俞利擠出苦笑。「妳真的是藥師嗎？不是什麼諮商師之類的？」

林允兒回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神祕笑容，然後張嘴露出有點頑皮的奸詐表情：「我一個小時的諮商費用是四千五，只收現金。」

「四千五！我先去超商ATM領個錢，妳慢慢等──」權俞利起身，作勢要離開。

剛走一步，林允兒馬上補充：「記得，是美金喔！」

權俞利假裝腿軟跌倒，林允兒視而不見，神情愉悅地看向遠方少數幾盞徹夜不眠的霓虹燈光。

少部份絢爛，但其他一大片區域都已呈現深沉的黑。如果只看繁華燦爛的那一區，會以為這是座不夜城，那就犯了以一代全的歸納謬誤。

表情只是人類表達情緒的其中一種方式，且表情不一定隨時隨地都與心情同步。人無法憑臉色就完全讀懂他人的心思，好比權俞利也沒看透林允兒那清澈眼眸之下究竟是平靜無波或者暗藏伏流，Q.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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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Q.E.D.，數學術語，「證明完畢」之意，拉丁文「Quod erat demonstrandum」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