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聖誕假期,林允兒和權俞利一起出去旅行了一個禮拜左右。首先是和俞利班上的同學一起去滑雪度假五天,然後她們又自己去溫泉飯店過了三天,不僅泡溫泉,還大吃海鮮,兩人一起望著海景,一起迎接新年第一道曙光。回來之後,允兒偷偷溜回家放了行李,又跑去俞利家過了一晚。

權俞利就要畢業了,她不過是想陪權俞利好好慶祝。

一月三日晚上八點多,權俞利陪她走回家;目送允兒上樓後,權俞利有點依依不捨的在樓下站了一會兒。

相處了這麼多天,竟然開始依賴了。

而林允兒能夠品味這段餘韻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分多鐘。她踏進家門,看見父親又坐在那張椅子上,挺著大肥肚,皺著一張臭臉,桌上擺著一鍋只剩湯底的泡麵、一顆蘋果和一把水果刀。她的心很快又沉了下去。

房子裡充滿泡麵的味道,還有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悶熱感,一點都不像街道上冰凜冷冽的清爽。

父親當作沒看到她,她也就沒出聲。她回到自己房間,脫下外套圍巾手套等衣物,到廚房看家裡食材還剩多少,然後看見水槽裡有沒洗的碗盤。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氣,倒了一杯水,在流理台邊慢慢喝。快喝完時,父親拿著那大鍋進來,在她身後裝忙,弄得鏗鏗鏘鏘的;她當作沒聽到,一口喝光杯裡的水,快速離開那裡。

「都不會幫忙,養妳有什麼用。」

走出廚房時,她聽見父親低聲碎念。

當她走到客廳,正在想是要回房間待著還是要怎麼辦時,傳來一聲破碎聲響。她本應該忽視,可是不知哪來一股火氣,促使她走回廚房。

地上一塊區域散落碎裂的瓷片,其中幾塊看得出是馬克杯的握把和杯底。

那是從前媽媽常用的馬克杯。上面微笑著的維尼熊圖案已經裂成碎片。

「你在幹什麼?」允兒有些慍怒的說。

「妳那什麼口氣?」父親大聲回說。「不是不喜歡回來?再出去啊!回來管東管西做什麼?」

「……」林允兒沒說話,轉身要離開。

你以為我想回來嗎?允兒心想。把我趕出去,你不就正好自己在這住得很開心?

「滾去跟妳那個朋友住啦!兩個一樣,孽女!這年頭的小孩都覺得自己都對啦!靠妳們沒——」

聽到這裡,林允兒倏忽轉過身來,大吼:「閉嘴!」

「妳說什麼!」

「我叫你閉嘴!你沒資格提到她,你也沒資格管我!你以為你是誰?爸爸嗎?不要笑死人了!你照顧過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她是你在外面偷生的嗎?」

「妳、妳知道?!」

「對!我全都知道。但是你知道嗎,我寧可你像遺棄她一樣遺棄我,因為我根本不想有你這種爸爸!」

「妳——閉嘴!」

那男人用力搥擊流理台,一把掃開剛洗好放在旁邊的碗盤,從刀架上抽了一把菜刀出來。林允兒看見他拿菜刀,轉身往門口跑。她打開了鎖,但是父親已經從廚房衝出來,她來不及開門;父親揮刀撞過來,她只能往旁邊閃。

誰也救不了她。媽媽已不在這個家,手機放在房間裡,在她面前的是一頭肥胖的野獸,滑稽地穿著一件直條紋四角褲;她很害怕,同時也很憤怒,但不管怎麼樣,此時她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低頭瞥見桌上那顆尚未收走的蘋果和水果刀,她想都不想,伸手抄起那把水果刀,和父親對峙著。

小時候的回憶清晰浮現。她怕得想哭,但她忍住了,唯一無法克制的是顫抖的手。

「怎麼?妳要殺死我啊?憑妳?一個女人能幹的了什麼?哈!」

林允兒握著刀,視線不敢移開。父親一面叫囂,一面踹開家具。

「妳跟那個女人一樣!娶她不知道做什麼!只會嫌東嫌西!白白養妳這個廢物!還有那個女的,二十年來從沒見過,也跑來威脅我!妳們這些女人就只會針對我!全都去死,全都去死一死啦!」

所有的怨恨在父親這段羞辱謾罵間翻湧而上。她從小至今因父親而感受到的自卑、恐懼,父親帶給母親的傷害、給這個家庭的痛苦,父親對權俞利的無情和厭惡,全在這一瞬間隨眼淚噴發。

媽媽也不要她,她是媽媽的包袱,媽媽用青春換來的累贅。權俞利……她那麼喜歡的權俞利,是她的親姊姊!本來同性之間的愛在這世間就已經夠艱難夠渺茫了,結果權俞利竟然還是她的親姊姊!只要一句話,她就願意和權俞利走,只要那句話,可是……

「為什麼!」林允兒大吼一聲,在父親朝她揮舞菜刀跨步而來時握緊水果刀用盡全身力氣衝出去。

刀子深深刺入父親右胸下方,她沒有停止,推著刀柄繼續向前衝撞;那男人先是撞翻了那張他專屬的椅子因此被絆倒,跌仰之時後腦勺又猛然碰撞在牆邊。失去理智的林允兒不明就裡拔出刀子,往那男人肥大的肚腩又刺了兩三刀。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是我爸爸!為什麼是你!為什麼?

深紅的血汩汩噴出,她毫無感覺。血是溫熱的,但她的體溫更加滾燙。

當她意識到男人已完全喪失抵抗能力時,她還未完全明白自己剛做了什麼事。她放開刀柄,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眼淚慢慢停了;當她麻木的看著頸部歪斜的男人時,她的視線才恢復清晰,也逐漸理解眼前的景況代表什麼意思。

「允兒!允……」

權俞利推門衝進來,看見凌亂的屋子、掉落在地上的菜刀、允兒身上噴濺的血跡和地上頹倒且腹部還有把刀柄突出的男人,立刻就明白眼前的情勢。

權俞利關上門,上鎖。「允兒,妳沒受傷吧?」

林允兒沒有回話。

「他打妳?拿菜刀要砍妳?」

林允兒的眼淚再度湧出眼眶,聲音顫抖:「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他……我……我真的很恨他,為什麼、為什麼……」

說不出個完整的所以然,林允兒不再說了,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哭泣。

權俞利戒慎地走到男人身邊蹲下,量了量男人的脈搏。那不是一個男人了。現在那只是一具男屍。

她腦袋一片空白,但她知道她必須趕快冷靜下來想出辦法,是要帶著允兒逃走?還是要弄成自殺或是強盜殺人?怎麼做才對允兒最有利?

權俞利霍地站起來,脫下大衣,繞著屋內視察了一圈,然後回到林允兒面前,拿一條毛巾擦去允兒臉上和手上濺到的血。

「允兒,沒事了。沒事了,知道嗎?有我在,妳不會有事的!」她捧著允兒的頭對允兒說。林允兒大概是嚇傻了,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事的。現在不論我說什麼,妳都照做,好不好?」權俞利繼續說。「別哭了,答應我,全都聽我的。」

林允兒一面啜泣一面點頭。

「那好,允兒,」權俞利拉開連帽外套的拉鍊。「衣服脫掉,跟我交換!」

「什麼……不要!」林允兒大驚。她知道權俞利要做什麼了。

「允兒,聽我的。妳剛答應了。」

「不要!怎麼可以讓妳……是我殺的,是我!」

「妳以為沒想過要殺他嗎!」權俞利抓住林允兒的肩膀。「我也很希望他能去死!讓妳這麼痛苦、讓我們這輩子要承擔這麼多的人是誰?我也恨他!誰殺的都一樣!」

「可是——」

「允兒!」權俞利朝門口看了一下。「快點,我怕有人報警了。快把衣服脫下來!」

林允兒一邊哭,一邊推開權俞利,但是權俞利還是強制把她的衣物脫了下來,清掉她身上其他地方沾到的血,然後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林允兒無力反抗,蹲坐在牆邊一直顫抖哭泣。

權俞利穿上了林允兒沾滿血跡的衣褲,走到男人的屍體旁,用手沾了地上還未乾涸的血液,抹在自己的頸部和髮梢,然後拔出插在男人肚子上的水果刀,雙手都握握刀柄,再把刀扔在地上。

「允兒,現在妳仔細聽我說。人是我殺的,因為我怨恨他遺棄我,所以故意接近妳,找機會來到妳家,為了向他討回他欠我的人生;我們爭執的時候,被妳發現了……」

林允兒被權俞利逼著聽完這一套說法,被權俞利逼著答應絕對不能說出真相;她除了掉眼淚之外,說不出其他話來。權俞利說完那與事實完全不相符的行兇動機和過程後,自行打電話報了警。

「不要自責,允兒。如果那個時候我在這裡的話,我也一定會殺了他。我已經過了二十一年的好日子了,我不會讓妳因為他再繼續受苦下去。妳要記得,別來找我,別做出任何會讓人懷疑的舉動。我已經決定這樣做了,就由我來承擔一切。」說完,接下來她只是牽著林允兒的手,等待警方到來。

警笛聲近了的時候,權俞利拉著林允兒站了起來,擁抱著林允兒。

「允兒,我愛妳。不是因為妳是我妹妹。」她在允兒耳邊說,然後親吻允兒的唇。「我愛妳。」

權俞利被警察帶走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林允兒。

允兒很可愛、很漂亮,所以不要再哭了。沒事了。

林允兒穿著權俞利的衣服,靜靜的站在那裡哭泣。那件灰色連帽外套的肩線對允兒來說寬了一點,隨意套在身上的話就會歪歪的,像剛學著自己穿上衣服的小孩子一樣。

權俞利露出淡笑,轉頭任警察押送法辦。

 

權俞利說了,「我愛妳」。

 

「只要俞利對我說『我愛妳』,我就拋下一切跟她走,永遠陪在她身邊。」

允兒記得自己曾經和自己這樣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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