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林允兒躺在床上，只穿了件背心和短褲；老舊的暖氣不夠強，暗房內有點陰冷。

她起身，去衣櫃裡拿出那件灰色連帽外套，重新回到床上，蓋好被子，把外套抱在懷裡。

權俞利那間牢房冷不冷？她睡得好嗎？自己怎麼那麼粗心，都十二月了，早該給權俞利送些保暖的衣物進去才對……

如果是權俞利，絕不會忽略這些。

天冷的時候，權俞利會把熱飲和暖暖包都準備好；天熱的話，下課就帶她去吃刨冰，隨身都帶著濕紙巾讓她擦汗。她心情好時，權俞利陪她一起耍寶；當她因為小事而生氣，俞利會先陪她一起罵，然後告訴她換個角度想；如果她心情低落不想講話，權俞利也會發現，然後不著痕跡的逗她笑，或是借車載她去看風景，在她想說的時候就靜靜聽她說，等她說完了再抱抱她，跟她說「別擔心，有我在」，最後帶她回家——回權俞利住的地方。權俞利在家裡多備了一套盥洗用品給她；權俞利說，想來的時候就來，把這裡當作自己家。

不，那不是自己家。那比她的家更美好、更令她有安全感。如果可以，那應該是她和權俞利的家——她們的家。

她的家，從她小時候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是吵吵鬧鬧的。人家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不是這樣；如果貧賤夫妻彼此體諒而且都很努力的話，至少還能夠感覺到一點微小的富足。可是她的父母，從來都是互相挑剔、互罵，所有的謾罵她都聽在耳裡，那些畫面也都抹滅不去。

她絕對不會忘記，她的父親在幾次爭吵中，曾經衝到廚房拿菜刀，作勢要砍死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媽媽，而她媽媽當時手邊只有一個枕頭能夠抵擋。一個枕頭能夠做什麼？每次想到這裡，林允兒就會在心中露出苦澀的諷笑。

所以她小時候有好幾年都活在菜刀的陰影裡，直到長大後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畫面，害怕自己和媽媽會不會在睡夢中被那發狂的父親砍死。

她常懷疑父親根本是有精神病或妄想症。父親曾經叫她咬抹布，因為她挟菜的時候不小心把菜掉在桌上；父親從來不記得她幾歲、讀幾年級，卻在親友誇讚她乖巧聰明時跳出來說，那都是他教導有方；堂兄弟對她言語性騷擾，父親也都不知道，只忙著營造他完美丈夫完美父親的形象。

他離完美還差得很遠。事實上他根本是完美的相反詞代言人才對。

媽媽很辛苦，口口聲聲說為了她，所以選擇不離婚。其實她還真希望他們能夠離婚。她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在圖書館裡找資料，為的就是想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父母離婚，而且要確保她的監護權不會被父親搶走。想想，她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決定要念法律系。

可惜那時社會還不怎麼重視家庭暴力，也沒有家暴專線可打，不然事情就會容易得多。

有一段時間父親沉迷賭博。那次父母的爭執非常嚴重，不過最後母親又選擇原諒，又沒有離婚。從那次之後，允兒就知道，冀望母親是沒有希望的了。她只能靠自己。

上高中之後，這樣的情況一點都沒有改善。她盡可能找藉口不回家，平日放學就留在學校晚自習，假日出去打工。一直撐到她上大學，母親終於離開了這個家，但卻沒有帶走她。

她早知道，對母親來說，她也是個累贅。

母親留下了一封信，要她好好照顧自己，說這間房子留給她了，不要被爸爸拿去。

媽媽不在之後，所有的畫面更加被放大。她那父親，只要不稱他的心就擺臭臉的父親，不爽的時候就無視她的存在，所有的規矩由他定，他的自尊和權威至高無上；總是把櫥櫃裡的糧食全吃光，正餐也吃、半夜也吃，活像隻大老鼠猖獗搜刮食物；平時不打掃，偶爾打掃一次就像拯救了世界一樣自以為了不起，卻根本沒掃乾淨；回到家就袒胸露乳，穿著一條四角褲，挺著肥大的白肉肚腩坐在他專屬的椅子上，用過的牙籤隨手放，睡覺打呼說夢話響徹整間屋子……

林允兒從來不敢邀請朋友到家裡作客。光丟臉都丟死了。無論媽媽怎麼維護這個家，多麼想創造一點生活品味，只要有這個男人在家，就絕對不可能做到。

沒有別人知道這些，除了權俞利。她只願意告訴權俞利，因為權俞利是孤兒，她想讓俞利知道，有父母也不一定比較好。

權俞利主動提過，想去她家看看；那天她以為父親不會回來所以答應了，結果她們在家裡吃晚餐吃到一半時，父親卻回來了。權俞利很有禮貌地向那男人打招呼，他卻只是嗯了一聲就沒有任何回應，去廚房乒乒乓乓的弄東西吃；他身上有濃厚的汗臭味，臉上的不耐和緊抿的嘴唇顯得裝模作樣，讓林允兒覺得十分困窘。權俞利若無其事吃完飯，幫允兒洗了碗盤，然後跟允兒說吃太飽了，出去散步吧。

在公園的鞦韆上，權俞利很鄭重的告訴林允兒，搬出來吧，來和我一起住。

她沒有立即答允，只是苦笑。權俞利說慢慢考慮，隨時都可以來，我等妳。

她那時為什麼要猶豫呢？

要是她搬出來的話，她父親不就稱心如意了嗎？什麼都不用負責，就得到了一間房子。

搬出來的話，她應該會過得更開心。但那會維持多久呢？權俞利會願意一直和她在一起嗎？

她不敢奢求。

權俞利依照諾言，一直在等。權俞利總是在她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她喜歡那些留宿在權俞利家的晚上，權俞利抱著她；她喜歡權俞利在她額上的親吻，喜歡權俞利的嗓音和微笑，還有權俞利對她的無微不至。在外面，權俞利是屬於大家的太陽；在那房間裡，權俞利是溫柔籠罩她的月光。

她確定，她愛上權俞利了。

權俞利是不是也愛著她？

她決定，只要權俞利對她說出那三個字，她就義無反顧拋下一切跟權俞利走，天涯海角，她會永遠陪在權俞利身邊。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聽到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