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城

街燈一盞一盞飛掠過，繁華的夜如往常一般喧騰。

俞利在開車送帕妮回家的路上，關切詢問稍早的狀況。

「怎麼樣？妳和她們還聊得來吧？」

「喔，還不錯……」

「嗯，我是想說，如果妳有感情上的問題，和她們討論的話應該可以得到比較有建設性的答案。」俞利搔搔頭。「我看事情的角度好像和妳不太一樣。」

「是嗎？妳這樣覺得？」帕妮忽然緊張了起來。

「因為妳罵過我……應該說是罵我和金孝淵，妳說我們『怎麼都這樣』。雖然我不是很確定妳說的『那樣』到底是哪樣，但……」

「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記得？」

「妳報警抓我的那天晚上。」

帕妮一陣困窘。

「那個，那時候我喝醉了，我說過什麼，我自己都不記得。妳不要放在心上……」

「是這樣嗎？」

「是。」帕妮很肯定地點頭。「妳和她，妳們不一樣。」

「是嗎？」俞利雖然還在疑問著，卻綻放出了一個舒展的笑容。「其實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她啊……」帕妮停頓了下來。

現在她也不知道，她的金孝淵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

俞利瞥了一眼後照鏡，眨眨眼睛，順手打個方向燈。

轉個彎，帕妮的家就在不遠的前方。

車子在那公寓門邊停下。

「總之，如果妳想的話，就和她們聊聊吧，會有收穫的。」俞利按開車門鎖，雙手隨意搭在方向盤上。

「謝謝妳……真的。」

「下次再一起出來吧？」

「好啊，妳再告訴我時間。」

「嗯。那，再見？」

「再見……」

帕妮緩緩解開安全帶，伸手觸碰門把。

又來了，又是那種感覺。自從認識俞利之後，每次要回家時都會有的那種感覺——

不想說再見。

可以不要回家嗎？

她轉頭，發現俞利還在看著她。

但俞利只是對她眨眨眼，那聰穎明亮的眼睛好像在問：「怎麼了嗎？」

帕妮瞇起雙眼微笑。

「俞利，晚安。」

「晚安。」

帕妮推開車門，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開始慢慢往下墜。

「帕妮。」當她聽見俞利叫她時，那顆心忽然就雀躍起來。

「嗯？」

「妳足球踢得很好，很厲害。」

可惜聽見這句話之後，那雀躍又像緊急剎車似的停在半空。

「下次我一定會踢贏妳的。」帕妮做出咬牙切齒般模樣回應。事實上她也真的在咬牙忍住某種想法。

「哈哈。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吧。」

「我還要趕稿呢。」

「足球場殺人事件嗎？」俞利開開玩笑，擺擺手。「好了，快上樓吧，再聊就真的不用休息了。晚安。」

「晚安。」

終於，她下了車，關上車門。

俞利沒有立即開走。帕妮也知道，俞利會等她上樓才開走。

因此她上了樓，帶著滿心五味雜陳。

進到家裡，打開燈，面對空無一人的房子，感到一切都不一樣了。今天是個充滿疑問的一天，對自己、還有對俞利，甚至是對金孝淵、對潔西卡。

而她當然不會知道，在她獨立於客廳不知所措時，樓下那名開車的人是帶著怎樣矛盾的心情糾結許久，最後才發狠踩下了油門，一鼓作氣離開。

之後她們便常常一起在周末出外遊玩；踢足球、打籃球，或者是去打擊場練習揮棒。權俞利總會準備好吃的點心，而且能夠迎合每個人的胃口。

平時的日子裡，帕妮也不再把自己關在家裡趕文章進度。她買了一台新的筆記型電腦；早上醒來後，略為梳理，只上了淡妝，就帶著筆電到俞利的店裡去，點一杯咖啡，配上三明治或是鬆餅，坐在上次來道歉時坐的那個窗邊位置，一面吃著早餐，一面看路上形形色色的人們，然後開始敲鍵盤寫小說。

她成為這間小店每天的第一位客人。她喜歡看俞利挽著袖子打理開店的模樣，有時神采奕奕，有時也會睡眼惺忪；如果問說前一天晚上去做了什麼，俞利總是回答看了有意思的電影或小說。

有時俞利還沒準備好要開門營業，她就已經到了；俞利會讓她先進來坐，然後磨咖啡豆、煮一壺咖啡，再弄一份簡單的果醬吐司給帕妮先墊墊胃。遠遠看著俞利悠哉的做這些事，身上又還沒穿著那件專門給客人看的帥氣半身圍裙，帕妮偶爾會有種錯覺，覺得如果這場景是在家裡，她起床，看見廚房裡有人正為她準備早餐，是她專屬的早餐，她的專屬……

專屬什麼呢？

她搖搖頭，把視線轉向窗外。

咖啡來了。昨天的拉花畫了一隻米奇，今天或許會是喬巴。

而那些卡通人物總是向她露出微笑，一如將它們端來的那人一樣，明朗的微笑。

於是她也向米奇和喬巴笑著，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也像動漫裡的女主角那般可愛。

隨著時近中午，客人越來越多，店裡一陣一陣忙碌。帕妮不會在俞利經營生意時過去打擾，除非她有點餐的需要；俞利也不會來關切她的進度，最多就是來替客人們加水時會經過她身邊。偶爾她寫了一個段落，停手休息一會兒，抬頭看看俞利在吧檯後專心料理的樣子，便覺得很放鬆；如果她寫得太入迷而忘記吃東西，或是寫到一半停下來發呆，沒多久之後工讀生就會送來一盤小茶點，說是老闆招待。

無論窗外是晴是雨，都有不同的情調。小說的進度變得很快，節奏流暢，常常會有意料之外的構思，連帕妮自己晚上在家審稿時都覺得吃驚。

生活簡簡單單，工作順利，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夜晚時的寧靜和孤單了。

奇妙的地方在於，即使現在各種社群網站和通訊軟體如此發達，她卻不想利用這些工具額外增加對俞利的認識。雖然身為推理小說家，她深知眼見不一定為真，但她只想透過親身和俞利相處去熟悉這個人。虛擬空間裡的權俞利會是什麼樣子，在她見過權俞利真人之後，她就沒有那麼想知道了。

而權俞利似乎也沒有想要藉這些東西來向她搭訕的意思。這倒讓帕妮對自己的魅力感到有點挫敗。

至今她們有的，不過就是電話號碼而已，而且最多也僅是用來連絡周末出去玩的時間地點。帕妮天天都會去俞利店裡，以致於這個功能到後來根本也沒有實際作用。

權俞利對她，到底是怎麼樣的看法？

帕妮不禁想到那天潔西卡說的話。

如果對方的感情關係裡還有別人的話，權俞利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是的，她還有別人。所以不論權俞利對她是什麼樣的看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還有別人。

她還有金孝淵。

帕妮很清楚自己已經不能否認，她的心早就開始游移不定了。兩三個月來回家不到十天的金孝淵，即使回來了，兩人也沒有太多深層的心情交流，有的只是尋常聊天、激情溫存，和帕妮一夜狂歡過後的空虛。這樣的感情還能維繫多久，她毫無把握。

可是，她也不是不愛金孝淵啊……

孝淵不是壞人，甚至可以說是很單純，和她在一起時不需要想得太複雜，可以開心地玩樂。孝淵有時也很窩心，默默地就製造了一些驚喜；她也很有耐心，會聆聽帕妮抱怨生活和工作的瑣事，然後誠懇地給予鼓勵。

但那似乎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至少，都是在那面亞洲錦標賽金牌以前的事。

現在她有的溫暖，都來自早晨的那一杯咖啡，而不是那面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