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極冷,但是並沒有下雪。
人們穿著暗色的毛料大衣,低埋著臉行走。
這是一座灰色的城市,一切都是灰色的。
心情也是灰色的。
但是灰色並不能算是負面的象徵。
半黑半白,它是一個不完整的概念。
權俞利穿上皮外套出門去。
來到這個城市有一陣子了。俞利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上司希望她來,所以就來了吧。
但其實,俞利也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有何意義。
保衛祖國,這個理由聽起來很響亮吧?
偷偷這個城市的情報、觀察其他國家的間諜正在做什麼,每天保持著神祕感度過。
這份職業非常適合這座冷漠的城市,因為,沒有人會付出多餘的關心給一個異國女子。
當然,為了一夜情而搭訕的人除外。
「妳為什麼要去?」那天,Tiffany這樣問她。
「薪水很高,還有福利津貼和國家保險。」她給了一個非常制式化的回答。
「這是藉口。」
「那裡很冷,我喜歡。」
「妳是在自我放逐。」
「是嗎?」
「妳以為到了那裡就可以找回允兒嗎?」Tiffany轉身拿起外套。「已經兩年了,所有的線索都證明她已經死了。妳最多只能找回一具屍體。」
「別說了!」俞利重重放下酒杯,裡面的伏特加震灑出來。
俞利沒有再說話。她討厭Tiffany這樣說。
她討厭別人提醒她,那個最聰明最伶俐的探員——林允兒,已經變成紀念冊上的一個名字;而教堂的碑石底下,卻只能放著允兒從前最喜歡的毛衣和圍巾,沒有任何溫度存在。
那是她親手織給允兒的啊,卻要她親手放入那個墳墓裡。
從此之後,所有和允兒有關的一切記憶,通通變成了灰色的畫面。
就連她們曾經一起闖蕩的美麗世界,如今似乎也覆蓋著一層灰。
「我知道妳一直都忘不了她,只是我自以為有能力讓妳對這個世界留下一絲眷戀。可是其實在妳眼裡,我一點重要性都沒有,對不對?」
「不是這樣。妳不必把自己看得那麼卑微。」
「但是我還是比不上林允兒。」
「妳不要再提起允兒了。」俞利抬頭凝視著Tiffany。
Tiffany冷冷地看著她,眼眶卻是濕熱的。
沒有誰會先低下頭來。探員和探員彼此都知道,眼神的氣勢決定所有勝負。
令人屏息的數秒鐘後,Tiffany靠向坐在椅子上的俞利,顫顫地伸手撫過她的側臉。
Tiffany緩緩傾身,輕輕地吻著那個面無表情的人。
對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
「妳要知道,如果妳去了,我不會等妳……」低啞的嗓子裡是濃厚的哽咽,Tiffany忍住了眼淚。「如果妳回不來,我……絕對不會像妳當時做的一樣,親手把妳的衣服放進墳墓裡。」
起身之後,還有一瞬間的希冀,卻在看見那人毫無動情的雙眼之後,如泡沫一般破滅。
權俞利搭上飛機離開的那一天,Tiffany悄悄去了那間空盪盪的公寓裡,兀自流淚。
於是就連Tiffany也變成了灰色的形影。
俞利記得以前Tiffany的頭髮是誘人的酒紅色,但是來到這座城市之後,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顏色了。
商店招牌、油漆塗鴉、所有的食衣住行,在俞利眼裡看起來都沒兩樣。差別在於那個業務員的外套底下藏的是哪一款手槍,或者平時固定去小酒吧與人會面的建築師今天為什麼換了不同路線。
她的興趣是繪畫。不過,不是像梵谷那種印象派,也遠比米勒的寫實風格還要細緻。她最擅長、也最常畫的是空間透視圖,其次是地圖;這些作品要求精準和詳盡,重點在於掌握正確的距離,還要時時更新資訊,因此她花很多時間在散步,並且沒有規律的路線。
天空是灰色的,水泥牆是灰色的,馬路是灰色的。她常拿著一杯連鎖咖啡店的外帶杯慢慢遊蕩。有時候她想找找不一樣的色調,她就會去大學裡走走。聽說這座城市的藝術學院是全世界最好的,也許那裡會有她熟悉的顏色。
而當別人問起她的職業時,她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外國書商罷了。
其實Tiffany說錯了。她不是想來這裡找回允兒。她也不像電影所演的那樣,要來替允兒報仇,因為所謂的仇人根本不存在。
真要恨誰的話,第一個應該恨她們自己,選了這種玩命似的工作。
又或許Tiffany說對了。她是自我放逐而來到這裡的。她想要離開那個充滿灰色記憶的家鄉,於是來到這個令她痛苦的灰色城市。
這座城市很漂亮,難怪允兒從前就喜歡這個地方。就這麼灰濛濛的一片,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就可以沉浸在淡然無味的情緒裡,既不快樂,也不悲傷。
所以這裡的人也總是淡漠冷靜,沒有人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情賣笑或是流淚。
權俞利因此覺得很自在。她不需要再假裝自己過得很好,不需要再為了避免傷Tiffany的心而假裝自己很快樂,她也不需要在喝了酒之後才能假裝喝醉而大哭。
灰色的蒼涼像一陣風,吹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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