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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冷城秋冬長,夏天短,春天骨子裡是溫和一點的冬天。籠罩這座城市的寒意漫長得沒有止境,但是在那寒涼裡卻又覺得時間來去得又快又悄然,往往一不注意就忘了今夕是何夕。

從那次允兒躺在我腿上睡覺之後,似乎就把我的腿認定是她的地盤了。不論在她家還是我家,當她想採取一種慵懶的姿勢時,她把我的大腿列入工具選項之一。看電視的時候、聊天的時候,甚至看書,她都可以躺在我腿上進行;通常她聽鋼琴樂曲時都比較認真,不過要是聽到睏了,或者她正好想用輕鬆悠閒的心情欣賞旋律,那麼我的腿必定承蒙她的青睞。

我由著她躺,反正她的頭沒有多重。只是如果她躺的時候我正好在看書,我就得把雙臂舉高一點;看電視看得太激動時,要小心不能捶自己的腿。後來我覺得麻煩,只要她躺到我腿上,我必定開始放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成了我把她半抱著,她看書我就跟著她看,她聽曲子我也和她一樣凝視琴鍵上那雙隱形的手。總之,她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那架自動鋼琴始終殷勤忠實地彈奏著我貢獻給它的樂曲。某天我抱著允兒時,忽然意識到允兒的右手正跟著節奏打拍子。仔細看允兒的手指,很修長、有點纖瘦;我拉起她的左手瞧著,手掌並不厚實,我的姆指和食指幾乎可以圈住她的腕骨。我記得允兒的手勁很強,每次她用菜刀拍大蒜的時候我都很怕刀身斷掉。

「幹嘛?」她問。

「沒事。」我回答,讓她收回手。

我們繼續聽著琴曲。我用雙手環著她,她在我的右手手背上打拍子;我又不自覺玩弄著她的左手,不過她也沒有提出抗議。

「我教妳彈琴好嗎?」我說。

她挪動身子,轉頭看我,不一會兒又躺回來。

「好啊。」她回答。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輪到她開始揉捏我的左手。

於是彈琴成為我們的新活動。我不能稱之為消遣,是因為她學得很認真,連帶著我也不敢太怠惰。我已經很久沒有彈琴了,只有偶爾稍微在頭腦裡想一下手指移動的方式和力道;而且我雖然會彈琴,卻不太懂教學技巧。不過允兒是個好學生,我叫她練習什麼她就練習什麼,每次上課進度都比我預想中還要快。

遇到聰明的學生,老師就不能偷懶了。

有一天我們都下班得遲了些,沒時間教新的東西給她,何況工作也疲累,所以老師和學生同時請假。我們草草吃掉微波的牛肉捲,在她家客廳喝木莓釀的酒,說著最近各項科學計畫似乎都遇到了瓶頸,尤其是醫學部份很停滯;蒂芬妮的同事告訴允兒,泰坦病毒基因重組和變異的能力極強,已經有能力突破當初蒂芬妮所研究出的抑制方法。

我沉默著。我們知道,如果空難沒有發生,飛機上那批醫學科學家還會繼續與泰坦病毒戰鬥,會更有可能帶我們找到生命源起與演化的奧秘。知識和資料可以傳承下去,但每個科學家腦中獨有的智慧和靈感會隨著他們大腦的死亡而永遠消失。

再怎麼天賦異秉,我們都是會死的。

允兒喝光了杯中的酒。她起身走到餐桌邊的鋼琴旁,輕輕打開鋼琴蓋。我以為她要彈,但她只是看著琴鍵發呆。

然後她轉向我:「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我趕緊放下酒杯走到她身邊:「嗯?」

「我想自己在家裡的時候可以用這台練習,但……」她嘆了一口氣。「妳能不能,用它彈一首完整的歌給我聽?」

老實說我真的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停頓了比平常反應時間更長的秒數,只是在她轉頭向我看來的那一瞬間我就吶吶回答「好」,甚至沒有想到要回家拿譜,就在那架琴前坐了下來。

允兒回到客廳坐下,視線經過我的耳畔;我把手搭在琴鍵上,彈奏我心中浮現的第一首歌。

令我有點意外的是這架鋼琴和我家裡那架的音色很相像,都是溫醇而有點低鬱的聲音,不高亢,對有些喜歡活潑輕盈琴音的人來說可能有點不夠清亮。琴是我和迪特律希一起去找廠商訂製的,自行設計演奏系統的迪特律希跟廠商討論的次數比我更頻繁;也許是她留意到了音色這件事,默默把這份體貼也送給了允兒。

琴鍵偏重,但我彈得很順手,身體像是自己動著,旋律從指尖流洩;樂曲聽起來溫和,因為我彈得不快,和這架琴還在互相適應。然而在我心中,這首歌曲的原版按照它的步調唱著,以帶領我跟隨它的腳步找到下一個音符;我想起了這首歌,和這首歌的歌詞。

妳的模樣,還深深印在我記憶中

妳在哪裡?太遲了嗎?再也……見不到妳了嗎?

不行,我不能再想著妳還在我身邊

在我夢裡徘徊,最終妳還是閉上了眼睛

妳不能留下嗎?留在我身邊

這是騙人的吧?是謊言吧?那我不要聽

妳能再愛我一次嗎?

我感到我的呼吸微微顫抖。原版逕行唱下去,進行得比我快太多;這樣不行,我會彈錯,會彈得荒腔走板。允兒還在看著,她會要我彈這架鋼琴一定有她的想法。我捨棄心裡那些莫名其妙洶湧著的情緒,專注在琴鍵上,找回自己的節奏,但有些歌詞片段還是兀自冷不防地闖進我心裡。

已經全部逝去了,再也找不回妳

妳的模樣最終也淹沒在我的眼淚裡

就這樣讓妳離開了,對不起,現在讓我跟隨著妳

在無盡的道路上徘徊,尋找妳

可是最後卻還是失去

在那些回憶想淹沒我之前,我又強硬地將它們壓制,然後凍結。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做的,因為不希望它們影響我的生活、我的一舉一動。彈琴就是彈琴,我現在是要彈給允兒聽的,那麼我應該要想著允兒才對。

只是我無暇轉頭去看她。從眼角餘光我瞄見她仍然凝視著我這邊;她斜坐,手肘倚著沙發扶手。我沒能仔細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睛或鼻子是不是又痠紅了。我只能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彈奏著旋律,但是不把自己的情緒也釋放出去。

直到了最後,那些我刻意忽視不見的歌詞終於隨著琴聲結束,逐漸煙消雲散。最後的餘韻留在我心中,我才鬆開一點防衛讓它們觸碰我。

不要走,不要離開

拜託妳,留在我身邊吧

就不能留在我身邊嗎

那是謊言,是騙人的對吧,那些我都不要聽了

就不能再對我說一次妳愛我嗎

 

對不起……

手指離開了琴鍵,我轉身看向允兒。她的雙眼濕潤晶瑩,但沒有哭泣。我凝視著她,她只是對我笑笑。

「過幾天我找人來幫它調音吧。它休息太久了。」我說。

她點點頭。

「謝謝。」她說。

我起身到她身邊。「這樣就可以了嗎?」

「已經可以了。」她低聲回答。

我輕輕摸摸她的頭。

木莓酒還剩下半瓶,我們約好隔天再來喝完。回到我自己家中,疲倦襲來,但我沒有回臥房;我去到了那個黑暗的房間,裡面沿著牆設置著和我身高相仿的書櫃,也擺滿了書,而房間中央擺了張軟沙發床。我關上門,沒開燈,癱躺在那張沙發床上;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我讓它一直都保持乾冷的環境,這樣書紙才會健康長壽。

這不是我的書房。我書房很亂,不但有一堆書、一捲一捲的設計圖,架子上還有玩具車和它們的各種小馬達、齒輪、不同大小的輪胎。

我躺在這,剛才彈的曲子又在腦中繚繞。

今晚勢必要被淹沒在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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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sic Sourc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X5nXcvOf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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